离开青石镇的第十五天,阿火开始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不是幻觉。当队伍在足以吞没脚踝的灰白色骨粉土壤中跋涉时,当粘稠如油污的秽气摩擦防护面罩发出指甲刮黑板般的声响时,当远处地平线上那些畸变体的轮廓在污浊光线中如溺水者般起伏时——在这些声音的间隙里,一种更深沉、更私密的节奏固执地钻进他的耳膜。
噗通。
噗通。
噗通。
那是心脏泵动血液的节拍。但不对劲。正常心跳是温热的、柔软的、藏在皮肉下的鼓点。而他听见的这个,每一声都裹着一层薄薄的、冰凉的金属回音。就像有细小的青铜碎片混进了血管,随着血流冲刷心室瓣膜,每一次开合都带着生涩的刮擦声。
更糟的是胸口那枚暗金色烙印。它不再仅仅是“感觉”,开始有了温度——不是人体的温度,是金属在绝对零度与熔炉之间的某种矛盾状态。静止时冷得像嵌入胸骨的冰钉,但当东南方向的牵引脉冲传来时,它又会在瞬间变得滚烫,烫得皮下组织发出细微的、蛋白质变质的滋滋声。阿火掀开防护衣内衬看过一次,烙印周围的皮肤已经呈现出半透明的蜡质感,能看见底下淡青色的、缓慢搏动的血管脉络,而那些血管的走向,正隐隐勾勒出一幅复杂到令人眩晕的微缩星图。
“你的生理读数在偏移。”第十七天傍晚宿营时,枢机将扫描仪的探头从阿火颈侧收回,银色面板上跳动着不祥的波形,“基础代谢率比离镇时下降18%,肾上腺素阈值提升三倍,脑电波中出现稳定的θ波叠加——这通常只在深度冥想或濒死状态下出现。而你的血氧饱和度,恒定维持在99.7%。”
“这不好吗?”柱子正用净化布擦拭“驱散者”枪管上的秽气凝结物,闻言抬起头,“血氧高不是好事?”
“对于一个在平均秽气浓度超过安全值七百倍的环境里,连续负重行军十七天的人来说,”枢机的声音平稳无波,“这数据好得诡异。更像某种……强制性的代偿机制。你的身体正在被改造,以适配封印物带来的负荷,代价是生命体征逐渐偏离人类基准线。”
阿火没说话,只是将压缩干粮掰碎,一点点塞进嘴里。味觉也在变淡,食物像嚼蜡,只有吞咽时喉管肌肉的收缩感还真实。他更专注地去“听”血液里的金属声,去“感受”胸口的冷热交替。这疼痛与异样,至少证明他还活着,证明那根从地底黑水连接到东南方向的“线”还绷着,没断。
石虎蹲在营地边缘的警戒球旁,用猎刀削着一根捡来的、石化了一半的兽骨。刀刃刮过骨质的声音沙哑干涩。“以前跟阿爹进老林子,”他突然开口,声音在头盔里显得闷,“阿爹说,你要是觉着林子太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眼皮眨巴的声音,那就该回头了。那不是静,是东西把别的声儿都吃干净了,就等着你这一口。”
他抬起头,透过面罩看向营火——其实没有火,只有枢机放置的一个散发恒温与弱光的银色圆盘。“现在这地方,比老林子静一万倍。连风都是死的。”
柱子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灰薯种子油纸包。那是老花匠给的,薄薄的纸包贴着胸口放,已经被汗浸得发软。
阿火咽下最后一口干粮,金属味的唾液滑过食道。他站起身,走到营地边缘。这里是一处半塌的混凝土建筑残骸,从结构看可能是某个小型哨所。墙壁上残留着大片喷溅状的暗褐色污迹,早已干涸氧化,但轮廓依然狰狞。秽气在这里形成缓慢的涡流,像有看不见的肺叶在呼吸。
他闭上眼睛。
血液流动的金属声变得清晰。噗通。刮擦。噗通。刮擦。
然后,在那规律的噪音之下,另一层声音浮了上来。
不是从耳朵进来的。是从骨头,从骨髓深处传导上来的震动。低沉,绵长,带着大地岩层摩擦的粗粝质感。这声音他有印象——是血濡锁开启那晚,从地脉深处传来的轰鸣。但此刻它弱化了千万倍,变成持续的背景音,像某种庞大机械在遥远地底维持最低功率运转时的嗡鸣。
而在嗡鸣的间隙,极其偶尔地,会混进一两个……音节。
无法理解的语言。音调非人地高亢或低沉,转折生硬,带着金属共振的泛音。有时像质问,有时像叹息,更多时候只是无意义的、重复的单音。阿火努力捕捉,但那些音节滑溜如泥鳅,刚要抓住就散成一串破碎的共鸣。
“你在听什么?”枢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地底的声音。”阿火没睁眼,“还有……说话声。”
“内容?”
“听不懂。不是人的话。”
枢机沉默了几秒。“尝试记录。放松对听觉皮层的主动抑制,让声音流过,我会用灵波共振仪捕捉你脑干的神经反射图谱。也许能逆向推演音素结构。”
阿火照做。他靠在冰冷的混凝土残壁上,努力清空思绪,让自己变成一根被动的天线。那些诡异的音节再次出现,这一次更连贯些,像一段破碎的咒语或祷词的开头。伴随音节而来的,还有一闪而过的画面碎片:一双巨大、冰冷、毫无感情的青铜眼睛,瞳孔的位置是镂空的漩涡;无数双手向上举起,托着流淌暗金色液体的容器;还有火焰,青白色的、毫无温度的火焰,在青铜树枝状的器物上静静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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