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清站在神机营的演武场上,手里攥着半块炸膛的火铳碎片。铁屑嵌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刚刚试射的三十支新造火铳,竟有七支炸了膛,滚烫的碎片溅得靶场烟尘四起,几个士兵捂着手臂蹲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
“这就是咱们最新的‘改良型’?”他转向身旁的军械监郎中,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火气,“瓦剌人的鲁密铳能百步穿杨,咱们的却连自己人都伤?”
郎中抹了把汗,手里的图纸被风刮得哗哗响:“沈大人,不是工匠不用心,是……是铁矿太差了。您看这枪管,刚炼出来就带着砂眼, 锤打时看着没问题,一装火药就炸。江南的好铁矿都被拿去造铜钱了,给军械监的都是些矿渣……”
沈砚清猛地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工部衙署。那里正忙着将一批新铸的铜钱装车,金灿灿的光芒刺得人眼睛发花。他忽然想起上月在边关看到的场景:瓦剌骑兵骑着高头大马,手里的鲁密铳泛着冷光,而咱们的士兵还在用着洪武年间的旧火铳,有的枪身都锈穿了洞,只能往里面塞更多火药才能勉强打响。
“把矿场的卷宗给我。”沈砚清的声音沉得像块铁,“我倒要看看,好铁矿都流去了哪里。”
卷宗送来时,沈砚清在演武场的石桌上一张张铺开。夕阳的光线下,一行行小字触目惊心:苏州铁矿年产精铁三千石,其中两千石拨给内帑造首饰,五百石给工部铸铜钱,只剩五百石给军械监;遵化铁矿的好料,竟有大半被权贵之家拿去打造铁器摆件……
“首饰?摆件?”沈砚清一把将卷宗拍在桌上,碎片从掌心掉落,“瓦剌人的马蹄都快踩进宣府了,他们还在琢磨怎么把铁打成花?”
旁边的老将军叹了口气,递给他一块瓦剌铳的碎片:“你看这成色,人家用的是百炼精铁,咱们的……”他指了指地上炸膛的火铳,“是泥里掺沙。去年我去大同,见着个小兵,他那火铳的枪管薄得像纸片,我说换一把,他说‘大人,全营就这条件,凑合用吧’。”
沈砚清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是锦衣卫指挥使带着人马来了。“沈大人,陛下命您即刻入宫。”指挥使翻身下马,递上一封密函,“瓦剌使者在朝堂上放话,说若咱们再不肯割让大同以西的土地,他们就……”
“就怎样?”
“就把英宗陛下送到蒙古去祭旗。”
沈砚清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骤然冷下去。他想起那位被俘的年轻皇帝,想起土木堡的累累白骨,想起演武场上炸膛的火铳——国防,从来不是朝堂上的空谈,是士兵手里的枪、身上的甲、脚下的土地。
“我不去宫里。”他忽然说,将那半块火铳碎片塞进指挥使手里,“你把这个带给陛下。告诉他,割地换不来和平,就像这炸膛的火铳护不了城。让内帑把铁矿还回来,让权贵把占着的铁匠铺让出来,让那些造首饰的工匠去造火铳——否则,不用瓦剌祭旗,咱们自己就先把江山拱手让人了。”
指挥使愣住了,看着石桌上的卷宗,又看看演武场上呻吟的士兵,最终握紧了那片滚烫的碎片:“沈大人,您可想好了?这话说出去,可是要掉脑袋的。”
“掉脑袋也比掉江山强。”沈砚清弯腰捡起一支没炸膛的火铳,掂量着,“你看这枪杆,是好木头,可惜配了个烂枪管。就像咱们的国防,根子里是好的——有不怕死的士兵,有想保家卫国的百姓,可架不住上面净是蛀虫。”
他忽然对那老将军道:“将军,让士兵们把坏火铳都搬到皇城根去,就摆在午门外。让那些穿绫罗绸缎的看看,他们脖子上的金项圈,是用多少士兵的血换来的。”
老将军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好主意!我这就去!顺便把瓦剌人的铳也抬去,让他们比比,什么叫天差地别!”
暮色渐浓时,午门外的空地上已经堆起了小山似的坏火铳。有的枪管歪成了麻花,有的枪托炸成了碎片,阳光反射在锈迹斑斑的金属上,像无数双流泪的眼睛。沈砚清站在旁边,看着过往的官员们或震惊、或躲闪、或羞愧的眼神,忽然觉得掌心的伤口不那么痛了。
这时,一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挤到前面,手里捧着个布包。“大人,”他打开布包,里面是半截磨得发亮的铁条,“俺爹是铁匠,他说这是他用家里的铁锅熔了,打了根枪管,您看能用不?”
沈砚清接过铁条,入手沉甸甸的,没有砂眼,是块好铁。他忽然笑了,对着周围的人高声道:“你们看,百姓都知道铁锅能炼钢,咱们的朝廷却不知道?国防不是靠割地,是靠这一块块好铁,靠一颗颗不肯认输的心!”
远处的宫墙内传来钟鸣,沈砚清知道,皇帝或许正在犹豫。但他相信,午门外这些沉默的铁疙瘩,会比任何言辞都更有力量。因为它们诉说的,是一个民族最朴素的道理——家要守,国要防,手里的家伙什得顶用。
夜色降临时,沈砚清让士兵们在火铳堆旁点起了火把。火光中,那些残破的铁器仿佛活了过来,映照着每个人脸上的决心。他知道,国防之忧,从来不是一朝一夕能解,但只要有人肯站出来,肯把铁锅熔成枪管,把怨言变成行动,就总有守得住的江山。
老将军递给他一壶酒,沈砚清仰头饮下,辛辣的液体烧得喉咙发烫。“明天,咱们去矿场。”他抹了把嘴,“看看那些好铁矿,到底长什么样。”
火把在夜风中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不肯弯折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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