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刻第十七声,像一枚银钉敲进春夜。
乾清宫的烛火被风压得低眉,却固执地不肯灭。
皇帝把案上小像折成四折,又展开,再折——
纸角磨出毛边,像被谁咬过一口。
“下一趟春巡,”他低声复诵,“连本带利。”
声音落在金砖上,碎成七八片,每一片都映出同一副轮廓:
大明湖,乌篷船,少女赤足踢水,腕上柳痕空荡。
御前秉笔太监捧着新拟的《南巡仪注》跪候。
皇帝却先问:“永明呢?”
“回皇上,艾公子酉初进宫,现押班在隆宗门外听赏。”
“赏?”皇帝自嘲一笑,“朕欠的债,他替朕还,还倒过来领赏。”
他抬手把仪注往旁一推,“传——朕今夜不批折子,带他去御梨苑。”
御梨苑在紫禁城外西北角,永乐旧地,本为养鹿,嘉靖改植梨树。
百年老梨,根蟠如龙,夜深风过,枝影在宫墙上爬成一群张牙舞爪的兽。
永明低头跟着御辇,青缎帽压到眉下,掩住七分忐忑。
皇帝停在一株半枯的老树前。
“知道它几岁?”
永明低声:“儿臣查过档案,万历二十三年移根,今岁整八十。”
皇帝“嗯”了一声,伸手抚干,指腹陷进一道劈裂的旧疤——
那是泰昌元年,他亲手砍的。
当日晓慧被遣,他提剑夜奔至此,一剑劈下,树未断,刃卷了口。
如今裂疤如新,早被岁月掏成空洞,像一段掏空的肋骨。
“刨吧。”皇帝忽然道。
随驾太监惊住:“皇上,夜黑土湿……”
“刨。”皇帝解了龙袍,挽袖,自己先夺过铁锹。
一锹下去,湿土翻出梨根,根须缠泥,像攥紧的指节。
永明不敢愣,跪地同掘。
月挂角楼,清辉如刃,照得君臣二人一锹一泥,谁也不敢先停。
三更鼓响,树根已裸。
皇帝把铁锹一扔,俯身探入泥窟,掏出一方鎏金小匣——
匣面“梨云”印,被潮气浸出铜绿。
匣角缺了一牙,像被梨核硌崩。
皇帝用指腹擦那缺口,低低笑了一声:
“原来……她当年埋的是这个。”
十四年前,晓慧离京前夜,曾求他:“若真舍得,便给我一枚梨核。”
他随手掷她五颗,御苑最甜。
却原来,她返身就把其中一枚,同这方旧印一起,埋回树底。
——梨核归根,旧印归土,她把他最后的念想,种进他再也踩不到的地方。
永明跪在一侧,屏息。
皇帝却将匣子递给他:“带去济南,连树一起。”
“儿臣……遵旨。”
“慢着。”皇帝忽然伸手,在根窠里再掏——
掏出一块碎玉,凤头断处,刻着“湖畔”。
正是他白天攥在手里的那半枚。
却原来,它也被晓慧埋于此,像一段封喉的秘诏。
皇帝把碎玉合进掌心,拼成一整。
龙尾缺牙,凤头断喙,恰咬出一朵梨花的形状。
他抬眼望北,天幕沉沉,无星。
“原来她早把回执,”他轻声道,“写进了朕的脚底。”
同一刻,济南府。
大明湖上,夜航船稀。
乌篷船头,云梦披衣不眠。
湖面漂着碎月,像谁撕碎的诏书。
她赤足踢水,忽然“咦”了一声——
脚背触到一件硬物,俯身一摸,是半枚玉佩。
龙尾完整,却缺了凤头。
晓慧披衣出舱,手里提一盏风灯。
灯光落在玉上,母女二人同时怔住。
湖面水声轻响,像极远处有人叹息。
云梦把玉攥进掌心,抬眼望南:“娘,他收到了。”
晓慧没答,只把灯抬高,照向堤岸——
那株歪脖柳下,不知何时,已新掘一穴,拇指粗的梨树苗,静立雨迹未干的泥里。
根囊包着宫缎,缎上绣“梨云”二字,湿得发亮。
次日卯正,济南城门未启。
永明押一株老梨树,根系裹着昨夜湿泥,八百里加急,换马不换舟。
树顶罩以黄缎,远远看去,像一座移动的御座。
他怀里揣着两方小匣:
一装旧印,一装新旨——
皇帝亲笔,只九个字:
“朕来接,不必再等梨。”
紫禁城内,漏刻滴到第九十声。
皇帝立于乾清最高檐角,晨雾缭绕,袍角猎猎。
他手里捏着那枚拼合的玉佩,指尖摩挲断口,像摩挲一道旧伤。
雾中,他仿佛看见一条船,自北而南,又自南而北,
船头少女赤足,腕上柳痕已换成一枚凤头,
船尾妇人青衫,眼角细纹被春风抚平。
漏刻“嗒”地一声,第九十一滴。
皇帝低声,像对雾说,又像对十四年前的自己说:
“晓慧,云梦——
这一趟春巡,朕亲自去,
连本,带利,
带朕心里那棵……终于肯开花的梨树。”
雾散,日照新脊。
紫禁城的春天,从此多了一条新刻度:
——梨云破核,
燕归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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