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子轻手轻脚地阖了内室槅扇,回头瞧见璟曦还在睡:燕子锅被当宝贝似的搂在被窝里,锅耳从锦被边缘探出,活像一只偷探头的黑猫。她失笑,伸手把锅往里推了推,替女儿掖好被角,这才披衣出房。
廊下,值夜的小丫鬟蜷在火盆旁打盹,银霜遍地,只有西厢窗棂还透出昏黄——那是她昔年未出阁前的旧书房,昨夜特地吩咐人收拾出来,给璟曦做“锅灶作坊”。
小燕子推门而入,一股松柴暖香扑面。沿墙一溜新打的矮柜,柜面摆着锻铁小锤、铜錾、锡焊、松脂,还有一只只白瓷小盏,盛着待干的酪膜。最惹眼的是正中那座小小砖灶——仿雪魄潭的“野灶”形制,灶口只比脸盆大两圈,却掏了双烟道,火力一旺,呼呼作响,像袖珍版的北地风炉。
她伸手试温,灶壁余温尚在,便捋起袖口,把昨夜画了一半的“燕子纹”图样铺在案上。图是女儿亲笔:一只展尾燕子,翅羽掠过锅耳,尾端恰好盖住那道焊疤。小燕子捏起银毫小锉,沿着墨线轻轻打磨,铁屑微溅,像黑雪落在指尖。
“……额娘?”
门被推开一条缝,璟曦披着狐裘,赤脚站在门槛,怀里仍抱着那口锅,睫毛上还沾着枕席的绣线绒。
“怎么赤足?寒气从脚心钻。”小燕子皱眉,忙把人拉进来,按到炭盆边。璟曦却笑得像偷到糖:“我醒来摸不到锅,就知你定在这儿。”
她目光落在案上,低低惊呼——只见那副燕子纹已錾出半形,羽根根可数,翅尖却故意留了粗粝刀痕,与焊疤浑然一体,像旧伤上覆的新羽。
“额娘……”璟曦声音发颤,“你把疤留住了?”
“嗯,留着。”小燕子抬眼,灯火映在瞳仁里,像两粒暖星,“伤疤也是翅膀的一部分。若无那道裂口,燕子怎知逆风?”
璟曦鼻尖微红,半晌,把锅轻轻倒扣在案上,指着锅脐处一道暗凹:“那这里……再錾一枚小印,可好?”
小燕子俯身细看,那凹处原是雪魄潭边碎石崩的缺口,形若半月。她心口一热,已知女儿要刻什么——
“就刻‘雪魄’二字?”
“不。”璟曦咬唇,眼睛亮亮,“刻‘归巢’。”
小燕子愣了愣,随即朗声大笑,笑声惊得檐角冰箸又落一串。她一把揽过女儿,拿过小錾,錾尖对准那凹月,运腕如飞——
叮叮当当,金铁交击,火星四溅。每一錾,都像把雪夜、松风、马蹄、酪香,一并凿进铁里。
窗外,天色由墨转蟹壳青,又泛起蟹子黄。第一缕晨光透进纸窗时,錾声倏然停了。
锅耳上,燕子展翼,尾覆旧疤;锅脐里,“归巢”二篆微陷,却银光流转,像一泓新月凝于铁心。
母女俩并肩而立,额前碎发被灶火烘得微卷,彼此呼吸里都是松脂与铁腥,却觉得从未有过的清爽。
“成了。”小燕子把锅递给女儿,“从此,它不再只是雪魄潭的锅,更是咱们长公主府的‘燕子巢’。”
璟曦双手捧过,指尖抚过“归巢”二字,忽然踮脚,在母亲颊边亲了一口,像雀儿啄露。小燕子愣住,耳根飞红,却听女儿轻声道:
“额娘,今日我想用这锅,熬第一炉‘归巢酪’。”
“原料?”
“雪魄潭的水,昨夜让阿喜偷偷运了两大瓮;松柴,后苑现成;青稞粉,我离潭前,阿玲姐姐塞了满满一荷囊……”璟曦掰着手指数,忽又眨眼,“还差最后一味。”
“什么?”
“雪。”她推开窗,冷风卷着碎银般的雪粒扑进来,“要今年第一场新雪,不沾尘,才配叫‘归巢’。”
小燕子莞尔,解下自己斗篷,与女儿并肩站在窗前。东方既白,彤云裂开一线金缝,雪却越下越精神,像无数白羽雁,自天上归巢。
“那就取雪。”她抬手,掌心向上,雪片落上,瞬化水珠,却留下一点沁凉,“我陪你。”
母女二人各捧一只素白瓷盂,推门入苑。雪深没踝,却无人扫,一行脚印蜿蜒至梅树下。枝头花蕾被冰晶裹住,像琥珀凝香。
璟曦举盂旋身,狐裘扬起,雪粉纷落。她忽然起了玩心,掬雪扬向母亲。小燕子猝不及防,鬓边银狐毛被溅得星星点点,先是一怔,随即大笑,弯腰反击。一时间,雪尘四起,笑声压过檐角风铃,惊得早起的喜鹊扑棱棱掠过。
玩够了,两人盂中雪已堆尖。回屋时,鞋袜尽湿,却谁也不在乎。灶膛重燃,新雪入铜釜,松柴噼啪,雪水渐沸,青稞粉筛入,勺底搅起漩涡,再倒入雪魄潭水,酪香氤氲,满室如春。
小燕子倚灶旁,看女儿专注搅酪,火光在她侧脸跳动,睫毛投下两把小扇影。她忽然想起十九年前,自己也是这样给尔泰煮过一碗“逃命粥”,那时缺盐少米,却暖了两个人的一生。
如今,粥已成酪,人成母女,灶成作坊,府成巢。
“璟曦。”她低唤。
“嗯?”少女抬眸,鼻尖一点炭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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