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过后,阳光正好,滤过古朴屋檐,在青石板上切出明暗交错的格子。
陈皮像过去半年里每一个晴朗的午后那样,动作熟稔又稳当。他先仔细检查了轮椅...这辆轮椅是他和张麒麟用了好几个晚上,对着图纸,沉默地敲敲打打,一点一点改出来的,椅背能调节角度,轮子也特别加了防震。然后,他弯下腰,用那张厚实的羊毛毯子将我仔细裹好,确保没有一丝风能钻进去,这才轻柔地将我从椅子里抱起,安置在轮椅上。整个过程安静、流畅,已成为一种无需言说的仪式。
他推着我,慢慢地,走进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板巷弄。轮椅的橡胶轱辘碾过石板,发出均匀而轻微的声响,像是为这份静谧打着节拍。巷子很窄,两边是饱经风霜的土坯墙和色彩鲜艳的窗棂,偶尔有不知名的野花从墙缝里探出头。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酥油茶香和阳光晒暖尘土的味道。
他微微俯身,靠近我的耳畔,声音不高,像是在分享一个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又像是在进行一场单向的、却每日坚持的汇报。
“鱼鱼,今天太阳比昨天还好,晒得人骨头缝都暖了……黑瞎子又从集市上淘回来个怪模怪样的转经筒,非说是古董,我看就是做旧的……小官今天……嗯,没炸厨房,白玛阿妈说他切菜的样子,总算有点像样了……”
他的话语零零碎碎,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全是这些琐碎得如同阳光下微尘的日常。巷子幽深,偶尔有相熟的藏族邻居迎面走来。
一位摇着转经筒、脸上刻满风霜纹路的老阿爸,眯着眼看了我们一会儿,脸上绽开淳朴善意的笑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洪亮地打招呼:
“哦呀!陈皮,又推你媳妇出来走走呀?今天天气真是好得很!”
这样的对话,在这半年里,重复了不知多少次。
最初听到“你媳妇”这三个字时,陈皮整个人都会像被火燎到一样,从耳根到脖颈瞬间红透,连推轮椅的手都会僵一下,嘴唇嗫嚅着,想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往往只能含糊地“嗯啊”过去,眼神慌乱地躲开,步伐都加快几分,仿佛身后有狗在追。
然而,时间是最奇妙的溶剂。
在日复一日的穿行中,在邻居们善意而固执的称呼里,那份最初的窘迫和慌张,不知不觉被磨平了棱角。那抹红色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就像此刻,听到老阿爸熟悉的话语,推着轮椅的陈皮,脚步没有丝毫紊乱。他只是极自然地微微颔首,脸上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温和的笑意,目光坦然地迎向对方,声音平稳地回应道:
“嗯,是啊……推她出来晒晒。”
他甚至学着用刚记下的、生涩却真诚的藏语敬称,补上了一句:
“阿爸啦。”
老阿爸笑得更开心了,连连点头,念着佛珠慢慢走远了。
轮椅继续缓缓向前。陈皮低下头,看了看我沉静的睡颜,替我拂去被风吹到脸颊上的一缕发丝。巷子里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那双总是藏着狠厉与警觉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以及沉淀在平静之下的、无穷无尽的温柔与等待。
那声“是啊”,和他如今平稳的心跳一样,不再是最初的慌乱否认,也并非简单的默许,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与这巷子、这阳光、这日复一日的陪伴融为了一体的安然。
他推着的,是他的整个世界。而这条悠长的古巷,是他们无声故事的见证者,在每一个晴朗的午后,缓缓铺展。
轮椅的轱辘声在幽深的巷子里回荡,碾过一块块被岁月打磨得温润的石板。陈皮推着我,渐渐走到了巷子更深处,这里行人稀少,只有阳光安静地铺洒,将我们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又慢慢缩短。
巷子尽头是一小片开阔地,能望见远处层层叠叠的屋顶和更远处雪山的山脊线。陈皮在这里停下了脚步,将轮椅的刹车轻轻踩下。他绕到前面,半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我平齐,又伸手仔细地将我膝上的毯子边缘掖了掖,挡住可能钻进来的微风。
做完这些,他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维持着这个姿势,静静地看着我。阳光毫无遮挡地落在他脸上,照出他眉宇间那抹被时光磨去了尖锐、却沉淀得更深的忧色。巷口的喧闹被隔得很远,这里只有风声,和我们之间寂静的呼吸。
“鱼鱼,” 他开口,声音比刚才对老阿爸说话时低了许多,也柔和了许多,带着一种只有在绝对独处时才会流露出的、近乎疲惫的依赖,“刚才那个……是扎西阿爸。他家的牛前阵子生了两只小犊子,毛茸茸的,黑瞎子见了都嚷着可爱,还想去偷一只回来给你看……被我拦下了。”
他顿了顿,目光描摹着我紧闭的眼睫,仿佛在等待一个不可能有的回应。半晌,才继续用一种汇报般的语气,絮絮地说下去:
“白玛阿妈今天又在给你做新衣服了,说是开春了,得换薄一点的。料子是她自己去集市上挑的,颜色……有点鲜艳,你醒了要是嫌扎眼,可别怪我,我可说不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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