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敲打阁楼天窗的节奏越来越急,像无数冰凉的手指在敲打棺盖。杜荣昇背靠积满灰尘的樟木箱,指尖还残留着牛皮日记封面的粗粝触感。父亲那句“李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仍在耳畔嗡嗡作响,与日记扉页褪色的墨迹重叠在一起。他重新翻开硬壳笔记本,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旧纸张特有的酸涩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打开了八十年前的时光阀门。“五月初九,雨。”泛黄的纸页上,曾祖父李宗棠的蝇头小楷工整得近乎刻板,“婉娘彻夜未归已两日。晨起对镜,惊觉两鬓霜色竟如院中老梨树之花。王掌柜遣伙计送来银元三枚,言明端砚之资。可笑!前朝举人公案头之物,竟只值三日口粮。”杜荣昇的指尖划过“三日口粮”四个字。墨迹在这里洇成一团,像是被水滴晕染过。他仿佛看见那个穿着褪色绸衫的男人,在漏雨的厢房里对着三块银元枯坐整夜。窗外的雨声渐渐变形,化作民国三十八年江南梅雨季的淅沥。青石板路上的积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李宗棠撑着油纸伞站在当铺高高的柜台前,枣红色绸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却依旧浆洗得挺括。柜台后的王掌柜拨着算盘,眼皮都没抬:“李少爷,不是小号压价。您那对黄花梨圈椅,虫蛀得都能当筛子用了。”“这是道光年间苏州府的手艺!”李宗棠的声音拔高半度,尾音却泄了气。他看见自己攥着伞柄的手,指甲缝里嵌着昨夜试图修补圈椅时沾到的木屑。这发现让他像被烫到般松开手,油纸伞“啪嗒”倒在积水里。当铺伙计捡起伞递还时,嘴角那抹笑像针扎进李宗棠眼底。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李家诗礼传家,饿死不能坠了风骨。”可风骨填不饱婉娘日渐凹陷的腮帮。他最终接过那几张皱巴巴的纸钞,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声音:“烦劳...包好些。”雨幕中,李宗棠抱着用旧床单裹着的银元匣子疾走。路过茶馆时,跑堂的吆喝声让他胃袋抽搐。临街八仙桌上摆着蟹黄汤包,热气混着醋香钻进鼻腔。他加快脚步,枣红绸衫下摆却突然一沉。“老爷行行好...”蓬头垢面的乞儿抱着他的腿,污黑小手在绸料上留下泥印。李宗棠触电般甩开,掏出手帕用力擦拭。绸料上洇开的水痕却越擦越大,像块洗不掉的耻辱烙印。他摸出最小的一块银元扔出去,逃也似的拐进小巷,背靠斑驳的粉墙剧烈喘息。墙根苔藓的湿气透过薄绸长衫,冰得他打了个寒噤。杜荣昇翻过一页,纸角黏连处发出细微的撕裂声。新的一页字迹潦草,墨点飞溅如暴雨:“六月初三,晴。婉娘竟将陪嫁的翡翠耳坠当了!妇人之见!那是李家最后的脸面!”他几乎能听见钢笔尖划破纸背的沙沙声,像曾祖父压抑的呜咽。日记里的场景在眼前铺展:李宗棠攥着当票冲进卧房,撞见婉娘正对着铜镜梳头。镜中人两颊凹陷,曾经水葱似的手指关节粗大。梳妆台上,那个嵌螺钿的首饰匣空空荡荡。“耳坠呢?”李宗棠的声音在发抖。婉娘没回头,木梳齿卡在打结的发梢:“米铺说银元成色不足,要加三成。”“那是你祖母传下来的老坑翡翠!”李宗棠一掌拍在梳妆台上,黄铜镜框嗡嗡震颤,“李家再落魄,也没有典当女眷嫁妆的道理!”铜镜里映出婉娘嘴角的弧度,那笑像钝刀子割在杜荣昇心口。“李家?”她轻轻重复,拔下绾发的银簪放在空首饰匣里,“当家的,米缸比脸面要紧。”那支素银簪最终换了半袋糙米。当晚李宗棠守着咕嘟冒泡的粥锅,看婉娘把米粒数进陶碗。灯花爆响时,她突然说:“东街张记绸缎庄招账房,识字的都要。”李宗棠舀粥的手停在半空。热粥溅到手背,烫红了一片。他盯着那片红痕,直到它褪成淡粉色,才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声音:“绸缎庄?那是商贾贱业。”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婉娘垂着眼,把陶碗推到他面前。碗底沉着几粒砂石,像嵌在白玉里的污点。日记的纸页在杜荣昇指间簌簌作响。他读到七月初七那页时,阁楼外炸开一道闷雷。泛黄的纸页上,曾祖父的字迹突然变得癫狂:“毒妇!贱人!竟与贩丝客私奔!定是贪图那厮几块臭银元!”墨迹被大力划破纸背,最后一撇像把带血的匕首。闪电劈开天窗的瞬间,杜荣昇看清了夹在日记本里的物件——半张被撕碎的婚书。女方姓名“周婉”二字被狠狠划掉,旁边批注着蝇头小楷:“礼崩乐坏,牝鸡司晨。”雨声渐歇时,杜荣昇翻到日记的最后一页。那里贴着张泛黄的报纸残片,社会新闻版豆腐块写着:“前清举人李某某变卖祖宅,购得城郊薄田三亩。”日期是民国三十八年腊月初七,恰在婉娘出走五个月后。报纸边缘有行新墨批注,笔锋虚浮如垂死之人的喘息:“今购薄田,躬耕以明志。使天下人知李氏风骨,非婉娘贱婢所能污。”杜荣昇的指尖抚过“躬耕”二字,突然触到纸背凹凸的痕迹。他将纸页迎向天窗微光,发现背面拓着几道深深的指甲抓痕,蜷曲如垂死的虫。阁楼死寂。樟木箱的霉味混着雨后泥土的腥气,从地板缝隙里渗上来。杜荣昇合上日记,牛皮封面上的龟裂纹路硌着掌心。
他想起父亲赶他出门时,脖子上暴起的青筋也是这样的纹路。雨停了。积水从梧桐叶尖滴落,砸在行李箱崩开的拉链上。那截阿玛尼领带吸饱了水,沉甸甸地垂着,像条溺毙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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