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青龙山镇那条唯一的主街在秋日慵懒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宁静。陈砚推开老郑杂货铺那扇熟悉的、挂着半截塑料帘子的木门,门上方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店里依旧是他第一次来时闻到的那种混合着陈年纸张、干货和淡淡霉味的复杂气息,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老郑正就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伏在柜台上核对着一本泛黄的账本,鼻梁上架着那副老旧的花镜。
“郑叔。”陈砚招呼了一声。
老郑抬起头,看清来人,脸上立刻露出了朴实的笑容,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是陈砚啊,快进来坐。”他放下手中的账本和笔,绕过柜台,“你可是有阵子没来了,书写得怎么样了?镇上好些人都在问呢,说是在那个什么网上看到你写咱们青龙山的事了。”
陈砚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双手递了过去,语气带着敬意:“郑叔,初稿已经完成了,这是打印出来的一份。里面写的很多事,尤其是关于青龙山和鹰嘴崖的线索,当初要是没有您和您父亲留下的笔记,我根本无从下手。这份稿子,理当第一个送给您看。”
老郑的神情立刻变得郑重起来。他接过文件袋,动作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走到柜台后面他那张老旧的藤椅上坐下,就着窗外明亮的光线,戴上老花镜,翻开了那份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稿子。
陈砚没有打扰他,自己找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安静地等待着。杂货铺里一时间只剩下老郑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老郑看得很慢,很仔细。当读到王铁山在雪地里拆铁路、啃冻土豆的情节时,他的眉头紧紧锁起;当读到在故宫午门前那沉重的一跪时,他翻页的手指停顿了许久,喉结微微滚动;当读到最终在档案馆找到名录和战报,确认了王铁山和张大海等人的身份时,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
终于,他看完了最后一页,缓缓合上了稿子。他摘下老花镜,用粗糙的手掌用力抹了一把脸,陈砚清晰地看到,老人的眼角有些湿润。
“好,写得好啊……”老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抬起头,看着陈砚,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悲伤,有欣慰,更有一种沉冤得雪般的释然,“俺爹……俺爹要是还在,看到这个,不知道得多高兴。他一辈子,就惦记着青龙山这片地方,惦记着当年在这里打过鬼子、流过血的那些人,总想着能让更多人知道他们的事。可他没啥文化,就只能记在本子上……现在好了,你把他们写出来了,写成书了,能让那么多人都看到……他们,没白死啊……”
老人说着,情绪有些激动,又停顿了一会儿,才平复下来。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撑着藤椅的扶手站起身,对陈砚说:“你等等。”
他转身再次走进了那个挂着蓝布帘子的里屋。里面传来一阵熟悉的翻箱倒柜声。这一次,他出来的速度比以往几次都要快一些,手里捧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色木盒子。木盒不大,表面没有过多的纹饰,但木质坚实,边角都被摩挲得十分光滑。
老郑将木盒放在柜台上,打开搭扣。里面衬着柔软的深色绒布,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一枚弹壳。那弹壳通体覆盖着暗红色的锈迹,样式细长,与老郑之前给陈砚看过的、在鹰嘴崖捡到的那枚三八式步枪弹壳几乎一模一样。
“这个,”老郑指着木盒里的弹壳,语气变得有些悠远,“也是俺爹留下来的。不过,这个不是在鹰嘴崖捡的,是在咱们这青龙山南坡,以前一个废弃的山洞里。”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父亲当年讲述的情景。“大概是一九三七年,夏天。俺爹上山采药,在那个山洞里,发现了一个当兵的,受了伤,发着高烧,躲在那里。看他那身军装,不是咱们东北军的样式,后来听他说话,带着南方口音,才知道是粤军的兵。”
“粤军?”陈砚的心猛地一跳,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他强行按捺住,继续听下去。
“俺爹看他可怜,就偷偷给他送了些吃的和草药。那兵娃子伤得挺重,但人很硬气,说是从北边撤下来的,部队打散了,他一路躲躲藏藏到了青龙山。他在俺爹的照顾下,养了大概十来天的伤。”老郑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那枚锈迹斑斑的弹壳,“这弹壳,就是那个兵娃子留下的。他说是从他的枪里退出来的,打过一个鬼子,留个念想。后来,他伤稍微好点,就说不能一直躲着,听说上海那边(淞沪会战)打得凶,他要去上海,去找部队,继续打鬼子。临走的时候,他把这个弹壳送给了俺爹,说是谢谢俺爹的救命之恩。”
老郑抬起头,看着陈砚:“俺爹问他叫啥名字,以后要是胜利了,也好有个念叨。那兵娃子说,他姓赵。”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