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的阳光，带着初秋的温和，洒在蕴藻浜略显浑浊的河面上。微风拂过，岸边的芦苇丛发出沙沙的轻响，它们枯黄中带着些许残绿，在风中起伏，如同低语，又似无言的见证。这里早已不是当年的血火战场，河岸被修葺整齐，立起了围栏，不远处还能看到现代桥梁的轮廓和远处城市的天际线。只有那块矗立在河畔、略显孤寂的纪念碑，以及这片似乎仍在记忆中呜咽的河水，还在固执地标记着一段不容忘却的历史。
赵德胜站在纪念碑前。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旧军装，虽然洗得发白，打了补丁，却熨烫得异常平整，每一个扣子都扣得一丝不苟。他挺直了腰板，如同即将接受检阅的士兵。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布满沟壑的脸上，那双看过太多生离死别的眼睛，此刻异常清明，定定地望着石碑上那些或许包含着他战友名字的刻痕。
陈砚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沉默地陪伴着。他手中拿着相机，心情如同这缓缓流淌的河水，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
赵德胜从军装的上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块水果糖。彩色的糖纸在阳光下闪烁着略显刺眼的光泽，与他粗糙深色的掌心形成鲜明对比。他凝视着那块糖，仿佛在看一件极其珍贵的祭品。然后，他缓缓地、郑重其事地，将那块糖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纪念碑冰冷的基座上，正对着那些或许存在的名字。
“小李，排长，兄弟们……”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度，清晰地传入陈砚耳中，也仿佛要传入这片土地的记忆深处，“这是上海的糖。甜，你们尝尝。”
他的话语简单到了极致，没有任何修饰，却蕴含着难以估量的重量。这不仅仅是一块糖，这是一个跨越了八十八年的承诺，是一个幸存者对长眠于此的战友所能献上的、最朴素也最真挚的祭奠。
“俺要走了。”他继续说道，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石碑，像是在与老友们面对面地交谈，“以后，会有人来看你们。会把你们的故事，一件件，一桩桩，都写出来，告诉后面的人。”
他的声音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笃定和嘱托。
“你们不会被忘。俺保证。”
这时，他微微侧过头，对身后的陈砚说道：“陈砚，给俺和兄弟们，拍一张吧。”
陈砚深吸一口气，举起相机，调整焦距。取景框里，老人挺立的身影与灰白色的纪念碑融为一体，他身后是波光粼粼的河水和摇曳的芦苇。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那身旧军装仿佛在发光。赵德胜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极淡却异常平静的笑容，那是一种了无牵挂、即将归队的释然。
陈砚按下了快门。咔嚓一声，时间在这一刻被定格。
赵德胜看着陈砚收起相机，轻声嘱咐道：“把这照片，洗出来，给阿妹。你跟她说，俺在这边很好，和战友们在一起，不孤单。让她……别挂念。”
说完，他没有再看纪念碑，而是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了那支伴随他穿越时空的军号。黄铜的号身在南方的阳光下，反射着温润而古老的光泽。
他将号嘴凑到唇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吹响了军号。
号声并不算娴熟，甚至有些断续和生涩，远非影视作品中那般嘹亮完美。但这声音却异常响亮，带着一种原始的、不加修饰的力量，骤然划破了河畔的宁静。那曲调，是冲锋号。是刻在他骨子里，代表着进攻、牺牲与决绝的旋律。
号声在河面上飘荡，撞击着水面，钻进芦苇丛。风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急促了些，大片的芦苇随之剧烈地摇晃起来，发出更加响亮的哗哗声，像是在回应，像是在合唱，又像是无数无形的身影在呐喊、在冲锋。
陈砚静静地听着，看着。他明白，这号声，是赵德胜吹给地下的兄弟们听的，告诉他们，最后的告别来了；也是吹给远方的阿妹听的，是一种无言的通知，说他即将远去；更是吹给他自己听的，为他这漫长而壮烈的一生，画上一个带着金属回响的休止符。
一曲终了，赵德胜缓缓放下军号，胸膛微微起伏。号声的余韵似乎还萦绕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就在这时，原本温煦的阳光，毫无征兆地变得异常强烈起来。一道格外炽白的光柱，仿佛聚焦般笼罩在赵德胜身上。他整个人的轮廓开始变得模糊，身体边缘泛起了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光芒。
他转过身，面向陈砚。光芒中，他的脸庞有些看不清，但陈砚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投来的目光，以及他脸上那抹最终释然的、平静的笑容。
“陈砚，再见了。”他的声音透过光芒传来，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安详，“别忘了俺。别忘了俺们粤军的故事。”
陈砚的视线瞬间模糊，温热的液体无法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他用力地、重重地点头，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声音因哽咽而沙哑：“我不会忘！我发誓！你的故事，你们的故事，会永远被记住！永远！”
赵德胜听到了他的承诺，笑容似乎更加舒展了一些。然后，在越来越强烈的光芒中，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如同融入阳光的水汽，轮廓迅速消散。
最终，那笼罩他的白光猛地向内一收，汇聚成一道极其凝聚的光束，如同拥有生命一般，倏地投向静静躺在纪念碑旁的那支军号，瞬间没入其中，消失不见。
军号的黄铜表面似乎极短暂地闪过一抹流光，随即发出一声清脆、短促的“嘀”声，如同一个圆满的句点。之后，一切恢复了平静。
强烈到异常的阳光也恢复了正常，河畔依旧微风拂面，芦苇依旧轻轻摇曳。
只是，赵德胜站立过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
地面上，安静地躺着他那把伴随他征战、布满二十七道缺口的大砍刀，刀身黯淡，却仿佛仍在无声地诉说。旁边，是那块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蓝色布帕子，阿妹给他的平安帕，此刻像一片孤独的蓝色花瓣，落在尘土里。
军号静静地躺在它们旁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陈砚站在原地，泪水无声地流淌。他望着空荡荡的河畔，望着那块基座上放着彩色水果糖的纪念碑，久久没有移动。他知道，一位来自一九三七年的战士，终于踏上了他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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