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
江文道书记终究不像是前任唐书记一般无节假日的“铁人”，终于也回家过年去了。
泽川区委大楼里，那股紧绷到极致的、如同满弓之弦的年关压力，终于在最后一叠文件归档、最后一封邮件发送的瞬间，悄然松弛下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混合着疲惫、庆幸和一丝微弱期待的复杂气息。
窗外，城市的霓虹似乎比往日更加璀璨，带着一种名为“年味”的、微弱的暖意。
秘书科办公室里那片浑浊的蓝色迷雾，也难得地稀薄了些许。
打印机停止了嗡鸣，键盘敲击声也消失了，张鹏超科长难得地没有叼着烟，而是拿着一块湿抹布，象征性地擦拭着落满烟灰的桌面。
裴敏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慢悠悠地收拾着桌上的杂物。
李波依旧一丝不苟地整理着文件柜，只是动作比平时慢了几分。
裴文辉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闪烁的灯火，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近乎麻木的疲惫感。
“同志们。”郑明亮主任略显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僵硬的轻松笑容，声音也比平时洪亮了几分：“收拾收拾，下班以后今晚办公室老地方‘同庆楼’聚餐，六点半准时到，一个都不能少。”
聚餐！
这个在年关高压下显得如此奢侈而遥远的词汇，如同一道微弱的光，瞬间刺穿了秘书科里弥漫的蓝色迷雾，办公室里响起几声稀稀拉拉的、带着疲惫的应和声。
裴文辉也强打起精神，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聚餐……意味着可以短暂地逃离文件、邮件、电话的轰炸？意味着可以……喘口气？
傍晚六点半，“同庆楼”最大的包间“富贵厅”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区委办全体人员，上至王建国主任、郑明亮副主任，下至各科室的普通科员，济济一堂。
巨大的圆桌铺着猩红的桌布，锃亮的餐具在灯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空气中弥漫着菜肴的香气、酒水的醇香，以及一种……混杂着拘谨、热络和不易察觉的……等级秩序的微妙气息。
裴文辉跟着裴敏、李波等人，坐在了靠近门口的那一桌——这是惯例，领导们坐主桌，各科室负责人和骨干坐次桌，像裴文辉这样的新人、科员，自然坐在外围的“末席”。
菜很快上齐了，山珍海味，琳琅满目，香气扑鼻，然而，裴文辉还没来得及拿起筷子，一场无声的、却带着森严秩序的“仪式”，便已悄然拉开序幕。
“来来来，王主任、郑主任、张主任，各位领导！”办公室行政科杨曲平第一个站起身，端着满满一杯白酒，脸上堆满了热情洋溢、近乎谄媚的笑容：“我代表综合科，敬各位领导一杯，感谢领导一年来的关心指导，辛苦辛苦，我先干为敬！”
他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动作豪迈，赢得一片叫好声。
如同按下了启动键，瞬间，敬酒的浪潮汹涌而至。
信息科……
机要保密局……
对台办......
一个个科室负责人如同走马灯般轮番上阵，目标明确、直指主桌。
敬酒词大同小异，无非是“感谢领导”、“辛苦辛苦”、“我先干为敬”，动作整齐划一。
干杯、豪饮，面不改色，仿佛喝下去的不是辛辣的白酒，而是甘甜的泉水。
裴文辉坐在角落里，看着眼前这如同排练过无数遍的“敬酒仪式”，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疏离感。
这哪里是聚餐？分明是一场……权力等级的公开展演，一场……无声的效忠宣誓。
轮到秘书科了。
张鹏超科长端着酒杯站起来，脸上带着惯常的、混合着疲惫和一丝刻意的恭敬笑容：“王主任，郑主任，我敬您二位！秘书科今年……承蒙领导关照！李波、裴敏、文辉都起来，一起敬领导一杯！”
裴文辉、李波、裴敏连忙站起身，端起面前的酒杯，四人举杯，对着主桌方向。
张鹏超带头：“敬领导，辛苦辛苦！我们干了！”说完，仰头干杯，李波动作干脆利落，一饮而尽，裴敏也皱着眉头灌了下去，裴文辉则也不甘示弱地一饮而尽。
主桌上，王建国主任脸上带着矜持的微笑，只是端起酒杯，象征性地沾了沾唇，郑明亮副主任则面无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敬酒潮暂时平息。众人开始动筷。
然而，规矩并未结束。
服务员端上一盘热气腾腾的清蒸石斑鱼，巨大的鱼头，正对着主桌的王建国主任。
服务员放下盘子，正准备转动转盘，旁边的沈东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按住转盘边缘，脸上堆笑：“别动、别动，鱼头朝王主任，吉利、吉利！”
服务员愣了一下，随即会意，不再转动，于是，那盘鱼便稳稳地停在王建国主任面前，鱼头如同朝圣般对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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