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夜风像浸了冰水的纱布，一层层裹在身上，寒意能沁到骨头缝里。秦砚拖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走着，离开咖啡馆那片虚假的温暖光晕后，周围的黑暗和冷清便彻底吞噬了他。行李箱的轮子碾过人行道的地砖，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咕噜声，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更像是在他空落落的心房里来回滚动。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想回家。那个所谓的家，此刻想起来竟带着几分讽刺。脸颊被冷风吹得麻木，但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翻涌着滚烫的画面，一帧帧，一幕幕，尖锐地对比着，撕扯着他的神经。
曾几何时，宋雨晴不是这样的。记忆猛地将他拽回到几年前，爷爷秦远山还健在的时候。那时的秦家如日中天，是城里数得上的豪门。爷爷七十大寿那晚，老宅灯火辉煌，宾客盈门，衣香鬓影。宋雨晴穿着一身水蓝色的晚礼服，怯生生地跟在她爷爷宋启明身边，像一株需要人呵护的菡萏。她看他的眼神，明亮又带着显而易见的崇拜和羞涩，仿佛他是她的全世界。爷爷当着所有宾客的面，朗声宣布两家定下的婚约，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对宋老笑道：“启明兄，你看这两个孩子，多般配！以后我们秦宋两家，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那时的宋雨晴，闻言便低下头，耳根都红了，那抹娇羞，真切得不容置疑。
还有他加班到深夜，她总会亮着客厅那盏暖黄色的壁灯，蜷在沙发上一边看书一边等他，听到开门声，便会像只欢快的小鸟扑过来，搂着他的脖子，嘟囔着“怎么才回来，我好饿”，非要他陪着吃一碗她亲手煮的、味道其实很一般的宵夜。那些夜晚，空气里弥漫的都是暖融融的、名为“家”的气息。
可画面陡然一转，变得冰冷而清晰。就是刚才，咖啡馆落地窗前，她对着另一个男人笑得花枝乱颤，共享着一杯甜品，共用着一支勺子。被他撞破后，她那瞬间的慌乱迅速被恼怒取代，她抬高的音量，她指责他“家道中落”、“没有自信和风度”时那鄙夷的眼神，她毫不犹豫地维护那个叫赵东阳的男人，反过来指责他心思龌龊……
“家道中落”……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心底最痛的地方。是啊，爷爷去世后，父亲能力不济，集团积弊爆发，短短几年，庞大的商业帝国便摇摇欲坠，他临危受命，殚精竭虑，却依旧难以挽回颓势，如今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在苦苦支撑。他以为，至少身边还有她，这个他曾经深信不疑、付出全部真心的妻子。可现实却给了他如此响亮的一记耳光。原来，他所以为的避风港，早已从内部开始腐朽，那点温情，在现实的冰冷和诱惑面前，不堪一击。
苦涩的味道从喉咙深处蔓延开来，混杂着一种被背叛的尖锐疼痛，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路灯杆上，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眼眶里那股不争气的热意。男人的尊严和骄傲，在今晚，被他自己曾经捧在手心里的人，踩得粉碎。
他就这样在寒冷的街头踟蹰，像一具丢失了灵魂的躯壳，直到午夜的钟声不知从哪座遥远的建筑传来，回荡在空旷的街道上空。寒气已经浸透了大衣，四肢都有些僵硬，他这才意识到，再走下去也无济于事。
最终，他还是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丽景苑”。站在熟悉的房门前，他停顿了几秒，才拿出钥匙，轻轻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推开门，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发出微弱的光。客厅里只留了一盏靠近走廊的落地灯，散发着昏黄黯淡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大部分空间都陷在阴影里，安静得可怕。空气中不再有记忆中等待的温暖，只有一片死寂的清冷。
他换下鞋子，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卧室的方向。卧室的门紧闭着，门缝底下没有透出丝毫光亮。她回来了，而且已经睡下了。
他走到卧室门口，抬起手，想要拧开门把手，动作却在触及那冰凉的金属时顿住了。手指悬在半空，最终缓缓落下。他甚至能想象出，门后的她，或许根本没有睡着，只是不想面对他，所以关掉了灯，假装入睡。
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质问？争吵？还有什么意义呢？在她选择维护另一个男人，并用最伤人的话语刺向他之后，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可笑。
他在门外站了许久，久到腿都有些发麻。黑暗中，他只能听到自己压抑而缓慢的呼吸声。最终，他转过身，没有任何犹豫，走向了与主卧方向相反的客房。
客房很久没人住了，虽然定期有钟点工打扫，没有灰尘，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缺乏人气的、清冷的味道。他没有开大灯，只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线，脱掉了大衣，随手扔在单人沙发椅上，然后和衣躺在了床上。床垫有些硬，被子也带着一股存放许久的、淡淡的樟脑丸气息。
黑暗中，他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客厅那盏昏暗的落地灯光线，从门底下的缝隙里透进来一丝，像一道模糊的、无法逾越的界限。
这一夜，一门之隔，两个空间。
主卧里，宋雨晴其实并未睡着。她背对着门侧躺着，耳朵却竖着，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到他开门，听到他停在卧室门口，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甚至下意识地攥紧了被角，准备迎接他的质问或者爆发。但他最终没有进来，脚步声远离，然后是客房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她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随之而来的却不是安心，而是一种更深的、空落落的失落和莫名的气愤。他居然真的去了客房？他这是什么意思？冷战吗？她咬着唇，翻了个身，将被子拉过头顶，试图屏蔽掉所有纷乱的思绪。
而客房里的秦砚，始终保持着那个平躺的姿势，身体的疲惫到了极点，大脑却异常清醒。那些甜蜜的过往，咖啡馆里冰冷的对峙，宋雨晴维护外人时的嘴脸，不断交替闪现。心脏像是被冻僵了，麻木之后是细密绵长的钝痛。
这一夜，无人安眠。
婚姻的第一道巨大裂痕，就在这无声的僵持与冰冷的隔阂中，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而深刻地蔓延开来，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澄澈。这个家，从今夜起，变得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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