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普兰的七月,苔原进入短暂而珍贵的融雪期。冻土表层在正午阳光下变得松软,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泥炭和盘结的草根。驯鹿群开始向更高处的山地迁徙,寻找新生的苔藓和地衣。萨米营地周围的雪已基本化尽,只在背阴的沟壑和林缘还残留着脏兮兮的雪堆,像大地褪下的陈旧皮毛。
马蒂站在矿区了望塔的最高层,双手扶着粗糙的松木栏杆,望着北方。这是用三天时间建起的简易塔楼,高约八米,站在上面能看到方圆五公里内的苔原。塔楼骨架用的是矿区废置的坑木,外层覆以新鲜砍伐的云杉枝,从远处看像一株畸形的巨树。奥拉夫坚持要建,说“眼睛看得远,刀子才够得着”。
此刻是7月5日下午四点,太阳斜挂在西南方天空,距离落下还有六七个小时——在拉普兰的夏季白夜,黄昏会持续很久,天色只是从明亮的白昼转为柔和的灰蓝,不会完全黑暗。马蒂已经在这里站了三小时,轮流用从芬兰军卫队那里借来的旧望远镜观察北方边境方向。望远镜是德国产的古董货,镜片有划痕,但还能用。
视野里,苔原起伏延伸,点缀着墨绿色的云杉林、银灰色的白桦丛、暗蓝色的湖泊。更远处,俄国边境哨所的轮廓在热浪中微微扭曲,像海市蜃楼。哨所的烟囱冒着细细的炊烟,木楼前的空地上,几个小黑点在移动——是士兵,人数比平时多。马蒂数了数,六个,也许七个。平时这个时间,最多三四人活动。
“有动静吗?”奥拉夫的声音从塔楼下传来。老工头正沿着木梯爬上来,动作因年岁而缓慢,但很稳。他腰间别着猎刀,肩上挎着一支老式的前装线膛枪,那是他父亲留下的。
“哨所人多了。”马蒂把望远镜递过去,“平时这时最多四个,现在至少六个,可能七个。而且……”他指着哨所西侧的一片白桦林,“林子里有反光,刚才闪了一下,像是望远镜或枪械。”
奥拉夫接过望远镜,调整焦距。他看了很久,呼吸在七月凉爽的空气里凝成淡淡的白雾。“是枪,”他最终说,声音低沉,“至少三支,藏在林子里,对着我们这边。他们在等人,或者等天黑。”
马蒂的心脏收紧。过去三周相对平静,自从他当选长老、组建了二十人的萨米守卫队后,俄国人那边似乎消停了。伊戈尔离开了营地,据说回了圣彼得堡。边境哨所的士兵也不再靠近矿区,只是在远处巡逻。但奥拉夫一直警告:平静是风暴的前奏。俄国人不会放弃,他们在等时机,等一个能“合法”干预的理由。
“炸药库那边安排好了?”马蒂问。
“安德斯带了四个人守着,两班倒,夜里再加两人。库房周围清了三十米的空地,拉了铁丝网,挂了铃铛。如果有人靠近,五十米外就能知道。”奥拉夫放下望远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但马蒂,我得说实话——如果真是俄国正规军来,我们守不住。二十个守卫,十二支猎枪,五支左轮,三十发子弹每人。对面是伯丹步枪,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我们唯一的优势是地形熟,但这也只是拖延时间。”
“那也要拖。”马蒂的声音很平静,“拖到芬兰那边有反应,拖到查尔斯先生能想办法。而且……”他顿了顿,望向营地方向。炊烟从各个帐篷升起,女人们在准备晚餐,孩子们在空地上玩耍驯鹿皮缝制的球,几个老人坐在帐篷口修理渔网。平凡,宁静,脆弱。“而且我们必须守。矿区不只是矿,是萨米人第一次不用靠天吃饭的希望。学校地基打好了,医院的地皮划出来了,三十个年轻人在矿区有工作,每月能拿三十马克回家。如果矿区丢了,这些都没了。我们又会回到老路——放牧,打猎,看天吃饭,看俄国商人脸色卖皮毛。”
奥拉夫沉默。他知道马蒂说的对。过去两个月,矿区的存在改变了萨米人的生活。年轻人有了固定收入,老人和孩子有了医疗承诺,整个部落有了“未来”这个以前很少谈论的词。虽然矿区是芬兰人的,但萨米人是合作者,不是雇工。马蒂争取到了同工同酬,争取到了萨米人担任工头,争取到了矿区资助建学校和医院。这是萨米人几百年来第一次,不用离开苔原,不用放弃传统,就能获得现代生活的机会。
“但代价可能是流血。”奥拉夫最终说。
“不放牧也会流血,打猎也会流血,活着本身就会流血。”马蒂转身,背靠着栏杆,望着营地,“爷爷说过,萨米人在苔原活了一千年,不是因为我们强大,是因为我们懂苔原。懂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停,什么时候低头,什么时候战斗。现在,我觉得,是战斗的时候了。不是我们要打,是他们要打。但既然要打,就不能让他们轻松拿走东西。”
远处传来蹄声。一匹驯鹿从营地方向跑来,骑手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是马蒂的堂弟埃罗。他在塔楼下勒住鹿,仰头喊:“马蒂哥!营地来了个芬兰人,说是从赫尔辛基来的,有急事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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