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强到任后的日子，像钝刀子割肉，不致命，却让人时时刻刻不得安生。他保持着那份过分的谦逊和勤勉，几乎像个影子一样，跟在林锋分管的各项工作后面，尤其是产业园区。
林锋感觉自己像是在走钢丝，一边要全力推动园区建设，恨不得一天有二十五个小时；另一边，还得分出心神，应付王强那无处不在、看似专业、实则吹毛求疵的“关心”和“建议”。这种内耗，让他身心俱疲，有时深夜回到宿舍，连脸都懒得洗，倒头就能睡着。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像是憋着一场大雨。林锋刚从园区回来，一身尘土，还没来得及喝口水，王强就端着他那个锃亮的不锈钢保温杯，敲门进来了。
“林镇长，忙着呢？”王强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
“刚回来，王镇长有事？”林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自己拿起茶杯灌了一大口凉茶，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干渴和莫名的烦躁。
王强坐下，将保温杯轻轻放在桌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姿态端正得像是在参加重要会议。“是这样，林镇长，我这两天仔细翻阅了园区启动以来的所有财务凭证和合同档案，特别是近三个月资金支付这一块。”
林锋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不动声色：“哦？有什么发现吗？”
“大的问题倒是没有，林镇长把关很严。”王强先捧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有几笔款项的支付，在手续完备性上，我觉得……可能还有一点点可以完善的空间。”
他翻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比如，上个月支付给‘百草堂’药业的那笔前期技术指导费，合同附件里，对方提供的技术服务人员名单和考勤记录，似乎……不够详尽，只有一个总天数和负责人签字。按照严格的财务内控要求，最好能有更细化的、经双方确认的每日工作内容记录作为支撑。”
他又指向另一条：“还有，支付给第三施工队的那笔土方款，工程量确认单上，监理的签字和咱们镇里工程办的审核签字，几乎是同一时间，这流程上……虽然可能确实是同步进行的，但看起来，总归是少了点时间差，容易引人误会。”
王强一条条说着，语气平和，甚至带着点“都是为了工作更规范”的诚恳。每一条听起来都像是无关痛痒的小问题，是“可以完善”而非“错误”。但林锋知道，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瑕疵”，一旦被有心人串联起来，放大解读，完全可以编织成一张“管理混乱”、“程序不规范”甚至“可能存在猫腻”的大网。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吹毛求疵，这是一种极其隐蔽的、阴冷的攻击。它不直接否定你的方向，却一点点地磨损你的威信，质疑你的操守。
林锋感觉一股火气直冲头顶，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强忍着，手指用力捏着茶杯，指节有些发白。
“王镇长，”林锋打断了他，声音因为压抑而显得有些低沉，“你的意思我明白。基层工作，千头万绪，有时候为了赶进度，一些程序上的细节，可能确实没法像机关里那样，每一步都卡得那么死板。关键是资金使用的方向和效果，是真正落到实处的项目进度。”
他试图从大局出发，点明基层工作的特殊性。
王强却立刻接话，态度更加“诚恳”：“林镇长，您说的对，效果肯定是第一位的。我也完全理解基层的难处。不过，现在上面盯得紧，审计、纪检的要求也越来越严格。咱们把手续做得更扎实一点，更无懈可击一点，其实也是对您，对咱们整个班子的一种保护嘛。免得将来有人拿这些小事做文章，到时候解释起来反而麻烦。”
他句句在理，字字为公，把自己放在了“维护集体”、“保护领导”的道德高地上。
林锋看着他镜片后那双看似真诚，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这种藏在规则和程序之下的软刀子，比正面冲撞更难对付。
“你说的这些情况，我都知道了。”林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苗，“我会让财政所和具体经办人员注意，以后尽量把手续做得更完善。以前的，如果确实有瑕疵，该补的附件抓紧补上。”
他选择了暂时的退让，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消耗精力。
王强脸上露出“解决问题”的欣慰表情：“好的，林镇长，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我就不打扰您了。”他站起身，端起保温杯，微微欠身，步履轻快地离开了办公室。
门被轻轻带上。
林锋猛地将手中的茶杯顿在桌上，发出“哐”一声闷响，剩余的凉茶溅了出来。他胸口剧烈起伏着，一种被毒蛇缠上、挣脱不掉的憋闷感几乎让他窒息。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乌云低垂，仿佛随时都会压下来。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很快连成一片雨幕，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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