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一百二十七场]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已经六年了,你还是走不出来吗?
我怎么走出来,这么多年了,你告诉我怎么走出来?你说呀(哭腔)(笑)
(沉默......)
我站在天台边缘,风卷着雨丝劈头盖脸砸下来,咸涩的味道混着铁锈味钻进鼻腔。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屏幕亮起时我看见母亲发来的消息:别再闹了,邻居都在议论。指尖悬在键盘上方,最终只按灭屏幕。玻璃幕墙倒映出我蓬乱的头发,右眼下青黑如墨,那是上周在急诊室被担架撞的——他们说我是精神病,连推搡时都带着嫌恶的笑。
十年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还会在早高峰给孕妇让座,会蹲在路边给流浪猫买火腿肠,会把工资卡交给妻子说你看着花。记得女儿出生那天,我守在产房外数了37次天花板裂纹,直到听见第一声啼哭。她攥着我的手指那么轻,像片即将飘落的樱花。后来她总趴在我肩头哼《小星星》,说爸爸的肩膀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变故是从妻子咳血开始的。她总说没事,直到痰里混着暗红血丝,我才强行拉她去医院。呼吸科诊室飘着消毒水和陈旧报纸的气味,医生推了推眼镜:建议做个PET-CT,排除恶性可能。排队缴费时我数了数钱包里的钞票,还差三千二。给父亲打电话时,听筒里传来麻将声:你都三十多了,别什么事都找家里。最后是卖了结婚时买的金戒指,在典当行里,老板用镊子夹着戒指对着光看,仿佛在审视一件破抹布。
确诊那天正好是女儿生日。我攥着那张写满专业术语的纸,蹲在医院走廊尽头哭到浑身发抖。隔壁病房传来孩子的笑声,有人推着蛋糕唱生日快乐歌。妻子摸着我头发说,可她指尖凉得像冰。后来我们辗转三家医院,北京的专家号炒到两千一张,黄牛拍着我肩膀说加钱给你插队时,我闻见他身上的烟味混着铜臭味。
最绝望的是那个雪夜。女儿发着高烧,我背着她在零下十度的街头拦车,羽绒服吸饱了雪水变得沉重。出租车顶灯在风雪里明明灭灭,有的摇下窗看一眼就开走,有的直接按喇叭驱赶。怀里的小人儿烧得迷糊,突然伸手摸我脸:爸爸不哭,囡囡不疼。我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混着雪花滴在她围巾上,洇出深色的印子,像极了后来病历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墨迹。
妻子走的那天,监护仪的嘀嗒声突然变得绵长。我握着她逐渐变冷的手,想起第一次约会时她递来的,也是这样凉丝丝的甜。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问要不要选高档骨灰盒,我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缴费单,选了最便宜的木质款。出殡那天飘着小雨,岳母指着我鼻子骂没本事留不住人,表弟在旁边玩手机,屏幕蓝光映着他打哈欠的脸。
女儿病情恶化是在半年后。她开始尿血,每天要吃七种药,小手上布满针眼。我辞去工作专职照顾她,把房子抵押给高利贷时,中介拍着我肩膀说现在房价跌得狠,你可想清楚。巷口的张婶开始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克死老婆又拖累女儿,她孙子有次看见我就喊精神病来了,被我瞪了一眼后,张婶冲到我家门口骂了整整三个小时。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那个慈善晚会。我跪在红毯边,举着女儿的病历求主办方给个发言机会,保安像拖垃圾一样把我拽到角落。人群中有人拍照发朋友圈,配文这年头要饭都这么拼。手机在此时响起,是医院打来的:您女儿的化疗费用还差两万,再不缴就停药了。我看着远处西装革履的富豪们举杯谈笑,突然想起女儿说过想看大海,可我们连去北戴河的车票都买不起。
后来的事我不太愿意回想。只记得那天我揣着把水果刀,走进了当初拒绝给妻子做手术的院长办公室。刀刃捅进血肉时的触感很奇怪,像切进冻硬的牛肉,温热的血溅在白大褂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有人尖叫着跑出去,我坐在转椅上,看见办公桌上摆着院长和孙子的合照,那孩子手里抱着的玩偶,和我女儿化疗时抱着的一模一样。
现在我坐在拘留所里,铁窗漏进的光像把生锈的刀。管教给我送药时,我说我没病,他冷笑一声:没病你能砍人?夜里我梦见女儿,她穿着粉色公主裙站在海边,手里攥着朝我笑。浪潮声越来越大,突然变成监护仪的蜂鸣声,我猛地惊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原来她走了已经三年,而我还困在那个永远下着雪的冬夜。
他们说我精神不正常,说我是疯子。可疯子怎么会记得每一片药的苦味,怎么会在每个凌晨三点准时惊醒,摸向旁边空荡荡的床位?疯子不会在看见孕妇过马路时下意识伸手搀扶,不会在听见《小星星》时突然眼眶发酸。这个世界把人逼到绝境,却反过来指责你姿势难看,就像把人推进水里,却骂你浑身湿透有碍观瞻。
屈原投江时,江水里应该也漂着世人的冷眼吧。我没他那么勇敢,连死都怕拖累别人。曾经我也像捧着蜡烛的孩子,想照亮每一个角落,可蜡烛烧完了手指,换来的却是别人的嗤笑:看,那傻子烧着自己了。现在我终于明白,在这个把利益当血液的社会里,善良不过是供人咀嚼的软骨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