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一百三十一场]
我又梦见了那座山。
雾气像受潮的棉絮裹住鼻腔,石阶缝里渗着青苔的腥气。山顶的公园总让我想起老照片里的八宝山,灰扑扑的墓碑在晨雾中浮沉,元宝形状的雕塑结着雨渍,像被揉皱的锡箔纸。山下的广场浸在冷白的天光里,广场舞音箱静默地蹲在路灯下,像等待投喂的流浪猫。
手机在裤兜震动时,我正对着湖面发呆。水波碎成万千片银箔,恍惚看见十二岁那年在武馆后院打翻的铜镜。师傅总说我的洪拳像揉皱的宣纸,师兄弟们笑我扎马步时像棵被风刮歪的树。那天我蹲在墙根擦碎镜片,掌心渗出血丝,听见大师兄在廊下哼《将军令》,竹剑敲着石柱发出空响。
“小念,该练刀了。”师傅的搪瓷缸子搁在石桌上,浓茶底沉着经年的茶垢。他总说我腕子太软,耍起苗刀来像舞绸带。可我记得有次暴雨夜,他披着蓑衣教我耍醉剑,月光从瓦缝漏进来,在青石板上织出银线,他的影子晃成模糊的墨团,却精准点中我肘间麻穴。“招式是死的,”他酒气混着雨腥气扑来,“心要活。”
广场上突然响起《中国功夫》的前奏。穿白色太极服的师兄弟们正在摆桩,师傅拄着拐杖冲我招手,鬓角的白发比去年更密了。他说今天有武术展演,让我补个空位。我低头看自己穿的灰运动服,袖口还沾着昨天加班时洒的咖啡渍。大师兄抛来一套藏青的对襟衫,衣领上绣着褪色的云纹,是以前参加省赛时的队服。
演练开始时,我发现自己打的是太极拳。推手时掌心贴着师兄弟的坎肩,布料上的樟脑味混着汗气,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参加市运会,候场时大师兄把暖手宝塞给我,自己却在后台搓着胳膊呵气。我的洪拳套路还在舌尖打转,可身体却跟着太极的韵律沉浮,指尖划过空气时,仿佛触到那年打翻的铜镜碎片,冰凉锋利。
手机第二次震动时,我正跟着队伍走梅花桩。铃声混在《霸王卸甲》的琵琶声里,像条滑腻的蛇钻进耳道。屏幕上跳着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境外”。接通的瞬间,电流声刺得耳膜发疼,紧接着是甜腻的女声:“恭喜您中了特等奖……”我望着远处墓碑上的反光,突然想起师傅说过,江湖骗子比山贼更可怕,因为他们偷的是人心。
“小念,发什么呆!”师傅的拐杖敲在石墩上,惊飞了檐角的麻雀。我这才发现自己走错了桩位,左脚踩在第三朵莲花纹上,而队伍已经转到第五朵。大师兄冲我摇头,发间的银线在风里飘起来——原来他也有白头发了,记忆里那个能单手举鼎的少年,如今扶着拐杖的手都在轻颤。
梦醒时,枕巾湿了一块。窗外的路灯把防盗网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张锈迹斑斑的蛛网。手机屏幕亮着,显示凌晨三点十七分。我摸出枕头下的 antidepressants,铝箔板在指缝间发出细碎的呻吟。药盒上的医生说,梦境是潜意识的出口,可我的出口早被淤泥堵死了,只余下这些破碎的片段,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贝壳,每一片都划着掌心的旧伤。
想起上周家庭聚会,三姨夹着糖醋排骨说:“小念啊,你表哥都当上科长了,你什么时候带个男朋友回来?”母亲在旁笑着搅莲子羹,勺子碰着碗沿叮当作响。我数着碗里的莲子,二十三颗,颗颗饱满圆润,像极了他们期待的目光。于是我也笑,笑得脸颊发酸,说单位最近很忙,等项目结束就考虑。其实项目永远结束不了,就像转盘上的仓鼠,永远跑在原地。
“如果不曾见过光,我本可以忍受黑暗。”艾米莉·狄金森的诗行在脑内闪回。可他们不知道,我从深渊来,却被硬塞进光里。七岁那年在武馆第一次摸剑,铁锈味混着樟木香气,师傅说“剑胆琴心”,我却觉得那冰凉的金属更像深渊的倒影。后来父亲把我拽出武馆,塞进奥数班,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不知道,我的掌纹早已刻满刀光剑影,哪容得下函数公式。
债多不压身,虱子多了不愁。这句话像块发霉的饼,哽在喉间。信用卡账单、房贷催缴单、母亲的降压药费,叠起来比师傅的拳谱还厚。可我连焦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机械地填表、开会、微笑,像具装了发条的木偶。同事说我“佛系”,他们不知道,不是我无欲无求,是欲望早被生活腌成了标本,钉在标本盒里泛着苍白的光。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每天清晨对着镜子练习微笑时,我都能看见镜中裂开的缝隙,露出里面那个蹲在武馆墙根擦碎片的小女孩。她的掌心还在渗血,眼里还燃着不甘的火,而我只能用粉底液小心盖住她,像给破碎的瓷器刷上釉彩。上个月部门聚餐,我举着红酒杯说“谢谢领导栽培”,忽然看见玻璃倒影里,自己的嘴咧得太大,露出后槽牙,像极了墓园里那些石雕的笑脸。
有时我会盯着地铁窗外的黑暗发呆,想象列车突然冲进深渊,所有乘客都随着尖叫坠入永恒。可每次到站的提示音都会把我拽回来,人群推搡着我走向出口,像一群被赶着上架的牲口。前几天路过电玩城,看见有人在玩格斗游戏,手柄撞击柜台的声音让我掌心发痒。我想起师傅教我的寸劲拳,食指第二节的茧子突然发烫,可等我摸向口袋,那里只有公交卡和润唇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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