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一百四十六场]
你终会明白的。
消毒水的气味像一根细针,扎进鼻腔的瞬间,我听见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指尖摸索着床头柜上的笔记本,塑料封皮覆着薄灰,和我鬓角的白发一样,都是时间析出的盐粒。窗外的梧桐叶又黄了一片,它们坠落的轨迹总让我想起二十岁那年在江边抛洒的纸船,载着油墨未干的诗稿,漂向雾霭深处再没回来。
昨夜的梦果然又碎成了齑粉。我努力攥紧掌心,仿佛能抓住些微残片,却只摸到掌纹里嵌着的老人斑——它们像星图,只是不属于任何已知的星系。护士小周说我凌晨三点按过呼叫铃,可我盯着床头的红色按钮,怎么也想不起当时想说什么。或许是想告诉她,梦见了十八岁的自己,站在高考考场外啃包子,油汁滴在准考证上晕开个圆斑,像极了现在左眼视网膜上的阴影。
记忆力衰退的速度比化疗药水更可怕。上周整理抽屉,发现三张重复的缴费单,日期跨度竟有三个月。医生说这是药物副作用,我却清楚记得十七岁那年,能把《飞鸟集》从头背到尾,连页码都刻在脑子里。现在呢,想不起昨夜吃的粥是甜是咸,却总能看见母亲临终前的眼睛,像两口干涸的井,倒映着我徒劳往她嘴里滴葡萄糖的手。
“陈先生,该做透析了。”小周的声音打断思绪,她总把“透析”说成“透息”,像在替我叹息。金属床沿硌着后腰,我数着天花板上的裂纹,第27道刚好穿过通风口,像道没缝好的伤疤。机器运转的嗡鸣里,我突然想起二十三岁那年在工地扛水泥,肩膀磨出血泡的疼,比现在血管里的钝痛鲜活太多。那时总以为,只要力气够大,就能扛住生活的重量。
三缺五弊,算命的说这话时,我正蹲在巷口啃馒头。他浑浊的眼珠转向我,说我命里无运,却偏生了求生意志。那时我不懂什么叫“偏生”,只觉得能多活一天就是赚的。后来在医院走廊看见太多“偏生”——偏生考上大学却查出尿毒症的姑娘,偏生攒够首付却倒在早高峰的中年人,我们像被攥在命运手里的玻璃珠,滚得越远,裂痕越深。
生存的欲望是柄双刃剑。上个月同病房的老张拔了胃管,他儿子红着眼眶说“爸不想遭罪了”,可我清楚看见老张指尖在被单下攥出的褶皱。我也曾在急救室门口徘徊,看着红灯明灭,想如果此刻心脏停跳,是不是就不用再算下次化疗的费用。但当护士把我推回病房,看见床头未喝完的小米粥,又鬼使神差地喝了一口——温热的,带着点糊味,像极了奶奶生前煮的粥。
关于爱与正义的幻想,早在看见工头卷走抚恤金那天就碎了。十七岁的我攥着带血的欠条,在派出所门口站到月亮升起,换来的只是“证据不足”的推诿。后来在夜市摆书摊,总有人翻着盗版诗集问“能便宜点吗”,他们不知道,每本书的扉页都夹着我写的短句,像撒在沙漠里的种子,永远等不到雨。
上个月表妹来看我,说“找个伴吧,至少有人端茶倒水”。我望着她新纹的眉毛,想起她婚礼上信誓旦旦说“永远爱他”,如今却在闹离婚。病房里的老人们总聊子女,我就翻《小王子》,看到“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时,突然笑出眼泪——原来狐狸早就告诉过我们,所有用语言承诺的永恒,都像玫瑰的刺,好看却脆弱。
但偶尔还是会想,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去年在公园见过个喂流浪猫的女人,她穿藏青色风衣,头发梳得很整齐。我们隔着长椅坐了半个下午,谁也没说话。离开时她留了块猫饼干在我脚边,包装纸上印着“不离不弃”。现在那块饼干还在抽屉里,和我的体检报告、止痛片放在一起,像个荒诞的隐喻。
昨夜又梦见了海。记不清是哪片海,只记得浪声很响,盖过了岸上人声。我赤脚走在沙滩上,捡到个贝壳,里面盛着半颗牙齿——后来才想起,是二十岁打架掉的那颗。潮水漫上来时,贝壳里的海水咸得发苦,像极了化疗后呕吐的味道。醒来时枕巾湿了一块,分不清是泪还是口水,就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究竟哪个更虚幻。
现在我坐在轮椅上,看小周推着餐车过来。她今天换了草莓图案的口罩,让我想起幼儿园门口卖的糖画。粥还是温热的,我数着米粒慢慢咽,忽然想起三十岁那年在城中村,暴雨冲垮了屋顶,我抱着唯一的行李箱在水里跑,箱子里装着没卖出去的诗集,和一张泛黄的体检单。那时以为,只要跑出去,就能跑掉肺里的阴影,跑掉命运的追赶。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阳光,在地面织出方格。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躺在方格里,像幅被揉皱的素描。隔壁床的阿婆又在喊女儿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弱,像根被慢慢抽走的线。我摸出笔记本,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却写不出一个字——那些想说的话,早就随着蛋白尿渗进了医疗废液,随着透析管流进了未知的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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