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三百零三场]
今天早上醒的时候,窗外的雾特别大,南方的雾跟北方不一样,不是那种干冷的、飘在天上的,是湿乎乎的,裹在身上,连宿舍窗户的铁栏杆上都挂着小水珠,滴滴答答往下掉,跟有人在旁边小声哭似的。我盯着那水珠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忘了梦了——昨晚上明明做了个挺长的梦,好像还跟小时候住的老房子有关,梦里我妈在厨房蒸馒头,蒸汽把窗户糊得白茫茫的,我伸手去擦,一擦就醒了。
醒了之后我就躺在那儿想,刚才梦里馒头是什么馅儿的?我妈穿的是那件蓝格子围裙吗?老房子的门牌号是多少来着?想了快十分钟,脑子跟被人用湿抹布擦过似的,干干净净,啥都没剩下。以前还会着急,抓着梦的尾巴想拽回来,现在也懒得费那劲了,反正每次都是这样,浅睡眠的时候好像还能模模糊糊记着点,眼睛一睁,立马就忘光,跟从没做过一样。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解脱,毕竟现实已经够沉的了,要是梦里的事儿再攒着,我这身子骨怕是扛不住。
说起身子骨,今早起来腰又酸得厉害,不是那种干活累的酸,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跟里面塞了团湿棉花似的,沉得慌。我坐在床沿上缓了半天,才慢慢挪着站起来,脚刚沾地就打了个晃,赶紧扶住旁边的铁架子床。宿舍里另外三个人还在睡,老张的呼噜打得震天响,跟拉锯似的,小李缩在被子里,只露个脑袋,嘴里还哼哼唧唧的,不知道是梦到啥了。我轻手轻脚地拿了牙缸去水房,镜子里的人看着特别陌生,眼睛下面乌青乌青的,跟被人揍了两拳似的,脸色是那种没血色的黄,嘴唇干得爆了皮,一咧嘴就疼。
我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结果脸僵得很,肌肉都不听使唤。这两年好像一直这样,身体孱弱,精神萎靡,不管睡多久都觉得累,休息不过来。晚上明明躺下了,脑子却停不下来,翻来覆去想事儿,一会儿是车间里没做完的活儿,一会儿是这个月的房租,一会儿又想起小时候被人堵在巷子里抢零花钱的事儿,越想越精神,等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睡过去,醒了比没睡还累。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想去医院看看,又怕花钱,厂里的医务室就一个老大夫,每次去都说“没事,就是累着了,多休息”,可我哪儿有时间休息啊?车间里的流水线转个不停,你停下一分钟,后面的活儿就堆起来了,组长立马就过来吼,跟催命似的。
现实生活的压抑,人生的苦闷,就是这样一步一步侵蚀过来的,不是一下子把你打倒,是像南方的梅雨季,天天潮乎乎的,慢慢把墙泡软,把木头泡烂,等你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快发霉了。我有时候坐在车间里,看着眼前飞速移动的零件,听着机器的轰鸣声,突然就会走神,觉得自己像个机器人,按程序干活,吃饭,睡觉,没有一点意思。旁边的工友们要么在聊昨晚的牌局,谁赢了多少钱,谁输了多少;要么就在说哪个厂的工资高一点,哪个超市的菜便宜几毛钱;要么就凑在一起讲荤段子,笑得前仰后合。我插不上话,也不想插话,就觉得跟他们隔着一层东西,明明都在一个车间里流着汗,明明都住在挤得转不开身的职工宿舍里,明明都是为了那点工资熬日子,可我总觉得,我跟他们不一样。
前几天小李跟老张在宿舍里嘀咕,说我“不合群”“装清高”,我听见了,没吭声。合不合群有什么要紧呢?我本来就跟他们不一样。就算都是阴沟里的虫子,总得有人仰望星空吧?我知道这么说挺矫情的,一个在南方工厂打工的大专生,说自己是“仰望星空的虫子”,传出去得让人笑掉大牙。可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是虫子,不假,每天在车间里跟零件打交道,在宿舍里跟人挤一张桌子吃饭,挣的钱刚够糊口,确实跟阴沟里爬的虫子没什么两样。但至少我的心跟他们是不同的,我至少还活着,不是那种行尸走肉的活,是带着点盼头的活。
我有时候会在晚上下班后,一个人走到厂门口的小河边,坐在石阶上看天。南方的天总是灰蒙蒙的,看不到几颗星星,就算有,也被工厂的灯光照得很暗,但我还是会看。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为了求生那一丝希冀,抬头望天的蜉蝣,生命那么短,处境那么难,可还是想看看上面的世界,想知道除了车间和宿舍,除了流水线和工资条,还有什么。而他们呢?老张每天下班就去打牌,输了就回来骂骂咧咧,赢了就买瓶啤酒在宿舍里喝到半夜;小李总想着怎么跟组长套近乎,想多捞点轻松的活儿,为了抢一个靠窗的床位,跟同宿舍的人吵了三天;还有车间里的老王,为了多拿五十块钱的全勤奖,发烧到三十八度还硬撑着上班,结果晕倒在流水线上,被救护车拉走了,回来之后还跟人说“幸好没耽误全勤”。
他们就是困于这里,及时行乐,醉生梦死,为了自己一点所谓私自的利益,便什么都不顾,不管别人死活,只知道角窝之争的蛆虫。我不是故意要把他们说得这么难听,是真的见过太多这样的事儿了。上次车间里评选优秀员工,有五百块奖金,老王和另一个工友争,老王偷偷把人家的工具藏起来,害得人家没完成当天的产量,最后老王评上了,拿着奖金请组长吃饭,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还有一次,宿舍里的热水器坏了,大家凑钱修,小李明明拿了工资,却谎称自己钱不够,少交了二十块,最后还是老张垫上的,他也没说要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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