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冬晨向来是清冷的,偏是民国元年元月这日,连空气都燥热起来。我立在总统府外石狮旁,见那铜铸的猛兽眼角竟凝着水珠,在朝阳下闪着奇异的光。几个穿短打的汉子正围着指指点点,说是大清气数尽了,连镇宅的狮子都落泪。戴瓜皮帽的老学究却捻须反驳:明明是祥瑞!铜铁有情,为共和贺喜呢!正争执着,冰柱子掉在青石板上——原是夜霜化了。
府里飘来一阵酱菜香,混着新刷的油漆味。十几个卫兵突然抱着肚子窜出来,腰带都没系紧。领头的小个子边跑边骂:杀千刀的厨子,定是把光复酱菜腌成了复辟咸菜众人哄笑间,忽闻后花园传来咯咯嗒的叫声,比参议院里的争吵还响亮。
那是一只羽色油亮的西洋鸡,昂首阔步的模样,活像戴着顶无形的乌纱帽。庶务科的王科员捧着枚温热的蛋冲进礼堂时,中山先生正讲到五权分立。鸡蛋在红绸布上骨碌碌转着,议员们的眼珠子也跟着转——这蛋该算前朝的,还是民国的?
鸡蛋何曾读过《论语》?中山先生笑着推了推眼镜。阳光透过彩窗落在蛋壳上,映出些细小的斑点,倒像幅未完成的地图。后来听说,这莱亨鸡是端方大人花五十两银子从英吉利买来的,如今倒成了民国第一只政治母鸡。
次日茶楼里,卖报童子挥着《申报》满场飞跑:看报看报!共和第一蛋问世!穿长衫的账房先生啜着茶沫子冷笑:新鲜,改朝换代连母鸡都要换脑筋。对座穿洋装的青年立刻拍案:禽畜尚知顺应潮流,有些人还不如鸡!跑堂的忙来劝架,托盘里盛着的茶叶蛋突然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内务部的老爷们到底雷厉风行,三天就拟出《禽畜国有化条例》。城南养鸡场的张婶子叉腰站在布告前,嗓门震得梧桐叶直抖:我家的芦花鸡打光绪二十年起就下蛋,如今要登记?行啊!先给每只鸡发张共和证,再配个新式鸡窝!办事员擦着汗解释:大婶,这是防止前清余孽借鸡生蛋......
我后来常想,那年冬天的南京城,像极了一只巨大的鸡窝。铜狮子在融化,卫兵在腹泻,母鸡在下蛋,而穿长袍马褂与西装革履的人们,都在忙着给新时代垫窝。中山先生书房里的地球仪转个不停,窗台上却总搁着碗醪糟鸡蛋——说是能安神。
如今总统府成了博物馆,导游指着后花园的鸡舍遗址说笑。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突然问:妈妈,那枚共和蛋孵出小鸡了吗?满园游客都笑起来,唯有老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洒落几片去年的枯叶。
风过金陵城,捎来远处菜场的吆喝:新鲜鸡蛋——尾音拖得老长,恍惚还是百年前那个冬天。铜狮子早擦得锃亮,再不会有人错认它的泪痕;卫兵腹泻的茅房改建了咖啡厅;倒是那西洋鸡的后代,听说在农科院被当宝贝养着,下的蛋壳上总带着淡淡的青,像极了民国初年南京城的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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