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粉笔屑里的春秋
民国二十三年秋,北京大学红楼教室。
钱穆先生捏着半截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先秦诸子”四字,粉笔屑簌簌落下,在他藏青布袍前襟染了层白霜。台下坐满学生,有几位甚至挤在窗边站着——都是来听这位无锡才子讲国史的。
“今日我们讲孔子。”钱先生转身,扶了扶圆框眼镜,“有人说孔子保守,我倒要问:周游列国十四年,这像是安分守己的人么?”
满堂轻笑。钱穆却不笑,继续道:“孔子若是保守,便该老实待在鲁国做官,何苦奔波于陈蔡之间,饿得前胸贴后背?”他边说边比划,粉笔在指尖转了个圈,“须知圣人行事,往往出人意料。”
忽然粉笔“啪”地断了,半截蹦到第一排女生课本上。女生慌忙拾起奉还,钱穆接过,认真道:“粉笔断得好,恰似春秋笔法——微言大义,往往在断裂处见真章。”
这话后来传开,竟成了北大一桩美谈。学生们发现,钱先生讲课,总能把寻常事物与千年历史勾连起来。讲秦汉制度,他能从教室窗户结构说起;论唐宋科举,他比作北大招生考试;甚至粉笔的颜色,他也能引出“青白分明,犹如史笔褒贬”。
最有趣的是一次讲《史记》,窗外忽然雷雨大作。钱穆暂停讲课,侧耳听雨,忽然道:“太史公写项羽垓下之围,也该有这样的雨声伴奏才是。”接着便吟诵起《项羽本纪》,声调随雨势起伏,满室学生听得如痴如醉。
雨歇时,课也毕。有学生问:“先生讲课,何以总能随机应变?” 钱穆微笑:“历史本是活的,何必死讲?”
二、茶壶中的乾坤
钱穆好茶,这是学界皆知的事。
在北大任教时,他办公室总备着一套紫砂茶具。最得他喜爱的是一把朱泥小壶,壶身刻着“观史如饮”四字。每有客来,必亲手沏茶相待。
某日顾颉刚来访,见壶好奇:“宾四兄这壶有何讲究?”(钱穆字宾四)
钱穆斟茶一杯:“此壶泡龙井最佳,犹如太史公写《史记》,形散神不散。”
顾颉刚大笑:“莫非宾四兄以茶喻史?”
“正是。”钱穆正色,“治史如沏茶,水温火候都要得当。太过则苦,不及则淡。”
这话后来传开,学生们便戏称他的茶室为“史料煎煮处”。有调皮者甚至在门外贴联:“三千年历史一壶煮,百代兴亡半盏看。”
钱穆见了一笑置之,反倒真的在茶室挂起条幅:“煮史论茶”。
他的茶道确与史学相通。泡茶时,他常对学生说:“你看这茶叶舒展,犹如史料在温水中渐渐显露真容。”品茶时又道:“初尝略苦,回甘无穷,恰似读史——当下或许苦涩,回味方知智慧。”
最有趣的是1935年某周末,钱穆正在茶室批改作业,历史系几个学生跑来请教问题。钱穆不直接回答,反倒取出新得的武夷岩茶:“先喝茶。”
学生只得陪饮。一泡又一泡,从午后喝到日斜,钱穆只谈茶经,不说历史。直到最后一泡茶淡如水,他才忽然问:“方才的问题,现在可还想问?”
学生面面相觑,忽然恍然大悟——原来三小时茶话间,钱穆早已借茶喻史,把答案融在茶道中了。
一位学生后来回忆:“钱先生的教学,如茶入水,无形而有味。”
三、字典战争
钱穆与胡适的“字典之争”,是民国学界一桩着名公案。
事起1931年,胡适在《独立评论》上提倡白话文,主张“汉字不灭,中国必亡”。钱穆见报拍案而起,当即撰文反驳:“文字乃文化根基,岂可自断根基?”
论战最初斯文,双方引经据典,往来彬彬。后来却渐渐升温,竟从文字学争到史学方法,从孔子评价吵到西方文化接纳。
某次北大教授联谊会上,二人相遇。胡适端着咖啡笑问:“宾四兄近日可还在守护老祖宗的宝贝汉字?”
钱穆举茶回敬:“适之兄可还在推销洋人的字母汤?”
旁人都捏把汗,恐他们当场争执。谁知钱穆忽从包里掏出本《说文解字》,胡适几乎同时取出本《英语词典》,二人对视片刻,忽然同时大笑。
“其实你我目的相同,”胡适先开口,“都为中国找条出路。” 钱穆点头:“方法不同罢了。你是要拆旧屋盖新房,我是要修旧屋开新窗。”
这场论战持续数年,成为学界趣谈。有学生问钱穆:“先生与胡先生之争,究竟谁胜?” 钱穆捻须微笑:“学术之争,非为胜负。譬如磨刀,两刀相磨,愈磨愈利。”
最妙的是,1937年北大南迁前,胡适特地送给钱穆一本亲签的《尝试集》,钱穆回赠手抄《国学概论》讲义。扉页上题:“殊途同归,共赴国难。”
后来在西南联大,二人仍常争论,但总是争完后一同吃饭。钱穆嗜辣,胡适好甜,吃饭时常互换调料,被学生笑作“酸甜苦辣,俱是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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