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里来人的消息,像一片阴云罩在靠山屯上空。打土坯的汉子们,手里的木槌挥得更加沉闷,每一下都像砸在胸口上。
王麻子送走那两位“领导”,回到打坯场,脸色铁青。他蹲在地上,卷了支粗大的旱烟,狠狠吸了两口,才对围过来的乡亲们说:“……话都绕着弯说,意思就一个:咱这也不合规,那也得多注意。种子库没说让停,但听着悬乎;打土坯倒是没明说不行,可句句往‘安全’、‘规范’上引。”
“这不就是变着法不让咱干吗?”春来爹急了,“砖买不起,自己打土坯也不行?”
“人家没说不让,”二楞子闷声道,眼里冒着火,“就是让你干着不踏实,随时可能给你扣个帽子。钝刀子,比快刀更磨人。”
陈卫国摘下沾满泥的手套,走过来,声音还算沉稳:“他们提具体整改要求了吗?有没有文件?”
王麻子摇头:“没有。就说‘了解情况’,‘提醒一下’。这才是厉害的地方,没把柄,但你得天天提心吊胆,不知道他们下次啥时候来,会不会真挑出毛病。”
正说着,去镇上探听消息的栓子跑回来了,气喘吁吁:“打、打听到了!砖瓦厂那个孙老板,跟人喝酒时说漏了嘴,说是……是信用社的吴信贷员,还有镇上收购站的李主任,一起找过他,话里话外让他‘别跟靠山屯走太近’,说咱们合作社‘不规矩’,‘风险大’。”
果然是他们!
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到确切消息,众人还是感到一阵寒意。这不是一个人、一个单位的刁难,而是一张由信用社、收购站、乃至可能更多的基层权力节点织成的小网。他们未必有多大的恶意,或许只是为了维护自己那点小小的利益和“规矩”,但这种基于熟人关系和潜规则的联合,对刚刚起步、毫无根基的合作社来说,却是难以逾越的屏障。
“铁柱和林穗还在外面跑……”有人担忧道。
“就算他们找到销路,这些‘关系’要是打个招呼,市里的厂子会不会也不敢收咱的东西?”另一个声音说出了大家更深的恐惧。
绝望的情绪,像冰冷的藤蔓,开始悄悄缠绕。
就在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老蔫巴,慢吞吞地开口了:“我爷爷那辈逃荒到靠山屯,这地方当初啥也没有,就一片荒山,石头比土多。他们怎么活下来的?”
众人看向他。
老蔫巴抽了口烟,眯着眼看着远处正在成型的土坯墙:“刨石头,垒梯田;石头缝里抠土,撒上种子。一年不成两年,两年不成三年……石头缝里的庄稼,长得慢,杆子硬,穗子小,可扎下的根,石头都压不住。”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现在,咱遇到的,不就是几块‘石头’吗?他们压咱,堵咱,咱就像那石头缝里的庄稼,不跟石头硬碰,就从缝里钻,往深里扎根。他卡贷款,咱就一分钱掰八瓣花;他压山货价,咱就找更远的买主;他嫌土坯不‘规范’,咱就把它弄得结结实实,让人挑不出毛病!”
“他们能用‘规矩’卡咱,咱就更要把每件事都做得在理上!种子库是为公家保护老种子,说到天边去也有理!打土坯是勤俭节约,自己动手,谁能说这是错?卖山货,咱质量好、价格公道,买卖自由!”
老蔫巴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个屁,这番话却说得掷地有声。那不是激情澎湃的鼓动,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固执的生存智慧,源自土地和最底层农民千百年来与艰难困苦周旋的本能。
“老蔫巴说得对!”陈卫国重重一拍大腿,“他们越是这样,咱们越不能乱,越要把咱们自己的事,做得滴水不漏!二楞子,打土坯的模子再校准一下,尺寸、厚度必须一样,夯土必须到位!春来,把咱们记的种子提纯的台账再理一遍,数据、日期,清清楚楚!麻子叔,下次不管谁来‘了解情况’,咱都把咱们的计划、账目、记录,大大方方拿出来给他们看!”
一种奇特的转变发生了。之前的愤怒和沮丧,被一种更冷静、更较劲的情绪取代。对手用“规则”施压,那我们就比他们更懂“规则”,更遵守“规则”,用无可挑剔的“合规”,去对抗那些心照不宣的“潜规”。
打土坯的“砰砰”声再次响起,这一次,节奏更加稳定、有力。和泥的汉子仔细筛去碎石草根;脱模的格外小心,保证边角齐整;晾晒的土坯被码放得横平竖直,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另一头,铁柱和林穗的奔波,也遇到了预料之中的困难。
县城的食品厂和药材公司,门并不好进。一听是某个屯的合作社来推销山货,门卫的脸色就先淡了三分。好不容易见到采购部门的人,对方要么表示已有固定渠道,要么对产品的“标准”、“资质”、“稳定供应能力”提出一堆要求,显然没把这两个风尘仆仆的农民放在眼里。
一天跑下来,除了留下几份样品和联系方式,几乎一无所获。林穗的脚磨出了泡,脸上难掩疲惫和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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