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我拆开老陈塞来的红包，里面整整齐齐的一沓钱让我愣住了。仔细一数，竟是668元。这数目让我心头一跳——六六八，分明是取“路路发”的吉祥寓意。这笔钱在当时足够我三个月的生活费，握着这沓带着体温的钞票，只觉得掌心发烫。
接连几天，我都寻机会想将钱退还给老陈。终于在操场拦住了他，我急切地说：“老陈，这钱实在太多了，我收二百意思意思就行了。”
老陈抹了把汗，笑道：“你这孩子，怎么这般实诚。这是我外甥女特意交代要给的谢礼。他们在深圳的电子厂当主管，一个月工资顶咱这儿半年。你要是不收，我反倒不好交代了。”
话虽如此，这笔意外之财始终让我心中难安。某夜在医馆帮忙整理药材时，看着陈老在灯下教六子辨认党参的背影，忽然想到：我跟陈老学医这些时日，虽未行拜师礼，但这份授业之恩，岂能白白受着？
隔日我特地请了半天假，跑到镇上最大的百货商店。在酒水柜台前徘徊许久，最终选了两瓶瓷瓶装的汾酒——听店员说这是山西名酒，醇厚不伤身。
又到茶叶店称了两斤上好的福鼎白茶，记得陈老说过白茶清火，最适合作息不定的医者。给六子的是一辆红色遥控汽车和一个零食大礼包，这孩子每次见到我来，眼睛都亮晶晶的。
提着大包小裹走进医馆时，六子最先欢呼着扑过来。陈老从药柜后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三钱，你这是做什么？”
我把礼物放在诊桌上，恭恭敬敬地说：“陈老，这段时间承蒙您悉心教导，这点心意还请您收下。”
陈老放下手中的戥子，目光在礼物上停留片刻，忽然笑了：“平时看你不谙世事，今日怎么也人情世故起来了？”
我认真答道：“外婆说过，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以前是力有未逮，如今既然有了这份能力，就不能再装糊涂。再说，”我指了指那辆遥控车，“六子喊我这么多声哥哥，总不能白叫。”
陈老捋着胡须，眼中闪过欣慰：“也罢，既然是你一片诚心，老头子我就收下了。”转头对正在捣药的六子说，“去学校把你陈叔请来，就说今晚三钱做东，咱们小酌几杯。”
暮色渐浓时，老陈提着刚钓的鲜鱼赶来。厨房里很快飘出香味，三人将小桌搬到院中梧桐树下。陈老取出我送的汾酒，开封时浓郁的酒香惊起枝头宿鸟。
“三钱能喝酒不？”老陈一边布菜一边问。
我老实摇头：“从来没喝过。”
陈老给我斟了半杯：“学医的人，总要懂些酒性。这杯我教你——酒能行药势，也能乱心神，关键在度。”
第一口酒呛得我直咳嗽，辣意从喉咙烧到胃里。老陈哈哈大笑，夹了块红烧鱼放在我碗里：“快压一压。”
几杯下肚，话匣子便打开了。陈老说起他年轻时跟着祖父学医的往事：“那会儿背《汤头歌诀》，背错一味药就要挨戒尺。现在对你，可是太宽容了。”
老陈接口道：“三钱这孩子，看着温和，骨子里却执拗得很。上次想让他去我家吃顿饭，说什么也不肯去。”
我不好意思地低头：“我是想着，去了你们太麻烦…而且我还有那么多书要看…”
“学习就该争分夺秒。”陈老举杯，“这点真像他外婆。”
我心头一跳，酒意都醒了几分：“您也认识我外婆……”
老陈放下酒杯：“怎么不认识，六子他爹和陈老师都是你外婆的学生。”
我方才反应过来：“是啊，外婆当年在这教过书……”
夜色渐深，蝉鸣声中，我们聊医术，聊易理，聊人生。
不知不觉，两瓶酒已见底。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耳朵也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了。最后记得的画面是老陈扶着我往屋里走，六子抱着他的新玩具跟在后面嘟囔：“三钱哥，这车好重啊……”
再醒来时，头痛欲裂。阳光透过窗纸照在脸上，我才发现自己睡在六子的小床上，被子上还带着草药的清香。陈老早已在院里晒药，见我出来，递过一碗醒酒汤：“把这个喝了。”
汤药苦涩，却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不少。辞别时，陈老送我到路口，忽然说：“三钱，你可知昨日为何不拦你喝酒？”
我摇头。
“医者须知百味，包括酒味。”他目光深沉，“往后你若行医，会遇到借酒浇愁的病家，会遇到酒毒伤身的患者。若不知酒性，如何对症下药？”
回校的路格外漫长。我在田埂边吐了一回，酸软的腿脚几乎支撑不住身体。路过一片荷塘时，不得不坐在石头上歇息。晨露未干的荷叶在风中摇曳。
几个早起的村民扛着锄头经过，好奇地打量这个满脸倦意的少年。我勉强起身，却一个踉跄险些栽进池塘。幸好抓住身旁的柳枝，才稳住身形。
“后生，大清早的这是喝了多少啊？”一个老农笑着搭话。
我尴尬地摆手：“昨晚陪长辈喝的，现在还头晕呢。”
“年轻人贪杯正常。”老农从筐里掏出个西瓜，“来，解解酒。”
想来应该是他带着下地干活解渴的。推辞不过，我接过西瓜坐在路边啃起来。清甜的汁液缓解了喉咙的灼痛，也让我想起昨晚的种种。陈老说的对，医者确实该体验百味。只是这醉酒的滋味，实在不算美好。
回到学校时已近中午，同学们好奇地围上来。我推说是感冒发作，去看医生了。老师那边老陈已经给请过假了，不必我再去解释。
这正是：
红包烫手心难安，备礼谢师情意绵。
三杯初识酒中味，一席尽释平生言。
荷塘踉跄晓风冷，柳岸蹒跚晨露寒。
莫道醉后皆虚度，医道精微在人间。
（郑重声明：未成年人不得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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