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颂圣的雅乐升腾至高潮,贺礼的珠光刺痛了眼睛。太后安然享受着这象征国祚永昌、后继有人的吉庆。皇后宜修含笑应酬,眼底深处是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只要秩序稳固,中宫便是最大的受益者。而陵容,承受着这比山更重的荣光与目光,心中并无轻狂,唯有如履薄冰的明澈。她知道,皇贵妃的冠冕之下,是更重的责任与更复杂的棋局。乾清宫的金碧辉煌,映照着每一张被彻底驯服的面孔,也无声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彻底落幕,和一个以皇嗣血脉与皇贵妃无上尊荣为核心的新时代的不可阻挡。
乾清宫内,雅乐升腾,觥筹交错,颂圣之声不绝于耳。皇贵妃安佳陵容端坐于华盖之下,承受着帝国最璀璨的荣光。殿外,满载各地进献奇珍异宝的车马依旧络绎不绝地驶入宫门,那车轮碾过金砖的沉重声响,仿佛在为这场帝国盛典擂鼓助威。
而这时,远在圆明园的深处,一处偏僻清冷的馆阁内,夜色已如水般浸透。
十五岁的爱新觉罗·弘历,静静地坐在一张半旧的藤椅上。他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靛蓝袍子,料子远不如宫中皇子常服精细,袖口甚至还磨出了些毛边。屋内陈设简单,几卷翻旧的书籍散在桌上,一盏油灯的光晕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却驱不散那渗入骨髓的寒意。四月末的夜风,带着水汽,从未曾关严的窗棂缝隙钻进来,吹得那灯芯明明灭灭,如同他此刻飘摇不定的心境。
殿内伺候的,唯有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嬷嬷和刚来不久的李玉。王钦这时应该又去了哪里……白日里依稀听闻的紫禁城方向传来的隐约鼓乐声早已消散,此刻园子里只剩下夏虫的鸣叫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更衬得这方天地死寂得骇人。桌上摆着的几颗石榴,是园子里老树上结的,个头不大,甚至有些酸涩,这便是他今日唯一的“加餐”了。无人记得这位住在圆明园的四阿哥,更无人会为他的饮食起居多费半分心思。
弘历的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他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无处不在的“遗忘”。皇……阿玛的脸在他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上一次见到,是上辈子的事。他偶尔能在太监、嬷嬷低声的议论中捕捉到只言片语——“紫禁城”、“皇贵妃”、“三胞胎”、“满月宴”、“盛况空前”……这些词像冰冷的石子,投入他沉寂的心湖,激起一圈圈微弱的、名为“不解”和“钝痛”的涟漪。为什么同样是皇阿玛的孩子,那三个刚出生的小娃娃能得到那样多的珍宝、那样多的叩拜、那样多得仿佛能把整个紫禁城都淹没的“喜欢”?而他,弘历,堂堂皇子,却像个幽魂一样被遗忘在这华丽的囚笼深处?
数年了,所有的人和事都不一样了,可自己还是一如从前被遗忘!
他小小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一个几乎无声的称呼在唇齿间滚过:“皇……阿玛……”这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带着孩童最本能的孺慕和最深沉的委屈与困惑。为什么?是他不够好吗?是他做错了什么吗?为何皇阿玛的目光,还是从不曾为他停留?记忆里没有的事如今真切的发生着……
“阿哥!”一旁打着盹的老嬷嬷猛地惊醒,像是被这无声的呼唤烫到一般,警惕地环顾四周,尽管这里除了他们根本不可能有外人听见。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严厉的警告,压低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训诫口吻:“夜深了,莫要想那些不该想的!小心……小心招惹了病气!” 她把“病气”二字咬得格外重,仿佛弘历这份对父亲天然的思念,本身就是一种可怕的、需要被隔绝的瘟疫。在这深宫幽禁之所,连思念都成了禁忌,成了生存的负累。嬷嬷的语气里没有温情,只有长久压抑下形成的、保护自己(或许也包含一点保护弘历)的麻木与警惕。
弘历瘦小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立刻抿紧了嘴唇,将那点脆弱死死压在心底。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过早承载了太多阴霾的眼睛。他重新挺直了脊背,摆出一副符合要求的“安分”姿态,小手却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冰凉一片。窗外,圆明园的夜色更深了,重重叠叠的殿宇楼阁在黑暗中只剩下狰狞的轮廓,如同沉默的巨兽,将他幼小的身影彻底吞噬。这偌大的皇家园林,雕梁画栋,亭台水榭,美轮美奂,却唯独吝啬于给予这位四阿哥一丝属于“家”的暖意。
此刻,紫禁城满月盛典正如火如荼,珍馐美馔的香气似乎能飘荡百里;而圆明园的冰冷空气中,只有一颗酸涩的石榴散发着微弱的果香,以及一个八岁孩童心中无声碎裂的、对“父亲”的全部憧憬。无人知晓,在这帝国最繁盛的庆典之夜,在灯火辉煌的背面,一个被遗忘的皇子,正独自咀嚼着被命运彻底放逐的孤寒和……
他那双紧攥的小手,终将松开,但此刻攥紧的,却是未来岁月里不甘蛰伏的、最初的冰冷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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