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9月中旬，安庆的雨一场接一场，江堤上的泥土被泡得软烂，踩上去陷半个脚。余念新踩着胶鞋从码头回来时，裤腿沾满泥点。
李二柱和王铁根总算找到了，两人没倒卖粮票，是王铁根的媳妇生了急病，连夜送医没钱，李二柱陪着他去江滩边的药铺，用自己的布票抵了药费。余念新没批评他们，从自己的粮票里匀了五斤给王铁根，让他给媳妇补身子，这事才算落定。
可粮票的事刚平，更大的粮务乱子又冒了头。安庆的粮票制度，是余念新上个月提出来的。来这儿之前，他只在历史资料里见过票证的样子，总觉得那是抽象的制度符号。
真到了这物资匮乏的年代，亲眼见着有人为半袋米打架，粮商把粮食藏在地窖里囤积居奇，才真正明白，票证并不是当年对人们的束缚，而是让那些饿着肚子的人们都平等的，有机会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为了把粮务理顺，上个月余念新几乎天天泡在粮站。新成立的安庆粮站，接管了国民党留下的十几个旧粮仓，分布在城内外。
可接手容易理顺难——账本是拼凑的，有的用毛笔写，有的用铅笔涂，纸页发黄卷边，不少还带着老鼠啃过的缺口；粮袋上的封条五花八门，军管会的红封、旧政府的蓝封、甚至还有商会的私章。
最乱的是账目，军管会按接收清单记一套，市政府按实际入库记一套，工会为了给工人发粮，自己又记一套，三套账摆在一起，数字对不上，责任也分不清。
这天上午，余念新在城西最大的粮仓查账。粮仓是清末建的砖窑式建筑，墙厚得很，里面阴凉干燥，地上铺着木板防潮。
几个转业来的干部正蹲在木板上翻账本，他们都是从部队下来的，军装都还没换下来，那些打着补丁处，都很有可能是地方的子弹造成的，可对着满是数字的册子，脸上全是愁容。
余念新踩上仓库中央的土台，拿起一本最厚的账册翻着，纸页边缘有焦痕——那是解放时粮仓失火留下的，不少记录都烧得模糊了。
“这三天从桐城运来的粮食，你们谁记了具体数目？”余念新把账册放在土台上，声音不大却清晰。
一个穿军装的青年干部立刻站起来：“余同志，我们工会记了，三百八十担，都是稻谷，用船运过来的，卸船的时候我盯着数的。”
“可市政府那边报上来的是四百三十担。”余念新翻开另一本账册，指着上面的数字，“差了五十担，这可不是小数目。”
“那是他们把上周没领的那批算进去了！”青年干部急着解释，“上周工人等着发粮，可粮站说手续没齐，拖了三天才发，那五十担是补上周的，不该算在这三天的新粮里。”
“手续没齐？什么手续？”余念新追问。
“就是……领粮的条子。”另一个干部挠挠头，“之前没规矩，军管会的人说一声就能提，后来市府说要签字，可谁来签、签了给谁，没说清楚。我们工会领粮的时候，忙得忘了盖章，现在市府不认，说没章就不算数。”
余念新没再追问，把笔插回胸前的笔袋，叹了口气。他不是来找茬的——这些转业干部，打仗是好手，抱着“让老百姓有饭吃”的心思来管粮站，热情没的说，可管城市、管民生的经验，实在太缺。
解放前安庆的粮商、米行早散了，新政权接手的就是个空架子，账怎么记、粮怎么发、责任怎么定，全是摸着石头过河。
可摸索归摸索，粮仓里的米不能白流。前几天就出了岔子，有个干部私自给老乡批了十担粮，没记账，后来查起来说不清，差点被当成“私分公粮”处理。这事闹到市委，郭书记拍了桌子：“粮是老百姓的命，再没规矩，咱们就对不起信任咱们的人！”
晚上回行署开会，会议室的油灯忽明忽暗，烟味混着油墨味，呛得人嗓子疼。
卢秘书长坐在主位，眉头皱成疙瘩，手里捏着郭书记的批示：“郭书记说得对，光靠口头命令不行！现在仓库一天出粮上百担，今天差五十担，明天就能差一百担，没个硬规矩、没个凭证，早晚出大问题。”
“可我们人手不够，不能天天派人守着每个粮仓。”粮站的干部苦着脸说，“城西、城北两个粮仓离得远，跑一趟得小半天，等我们赶到，粮都领走了。”
“更不能让谁都开口子。”军管会的赵干部接话，“昨天有个区里的同志来要粮，说是给伤员补营养，没手续就想提，我没同意，他还跟我吵了一架，说我‘不顾革命同志’。”
一屋子人七嘴八舌，有人提议“发卡登记”，每人发个木牌当凭证；有人说“先让军管会代签”，暂时把权力集中起来；还有人说干脆“按人头定量”，不管干什么活，每人每天都是半斤粮。
说来说去，全是临时抱佛脚的办法，没一个能解决“有据可查、责任到人”的根本问题。
余念新坐在末尾，没插话，从口袋里掏出张废报纸，用铅笔在空白处写写画画。他想起穿越前见过的票据，又结合现在的情况，慢慢理出了思路。
“小余，你又在琢磨什么？”卢秘书长看见他低头写字，开口问道，“有想法就说，别藏着。”
余念新把报纸推到桌子中央，上面写着几行字：“领粮凭条，三方签名，一式两份。”他指着字解释：“粮食是大事，得有个实打实的凭证。
以后不管谁来领粮，都得填这凭条——领粮单位、数目、用途写清楚，领粮人签字、粮站负责人签字、监发人签字，三方都落了笔，才能提粮。
凭条一式两份，仓库留底一份，领粮单位带一份，行署每周抽查核对。这样谁领了粮、领去干什么，都有据可查，想乱都乱不起来。”
“你是说……搞个专门的粮凭？”卢秘书长拿起报纸，反复看着那几行字，“这跟以前粮商的‘米票’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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