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宁二年夏春,五月的晨光已带着几分灼人暖意,昭文馆西阁的铜漏滴过巳时三刻。昨夜一场骤雨洗净了尘埃,雕花窗棂敞开着,穿堂风裹挟着院中古槐的清甜气息漫进阁内,吹动案上摊开的纸卷轻轻翻飞,空气中浮动着旧书纸页的陈香与铜铁器械特有的冷硬气息。裴文筠身着紫色公服,腰间系着梨溶月给他雕琢的玉佩,是一枚青白玉北斗纹佩,线条流畅,星斗清晰可辨。他袖口随意挽至肘间,指尖正抚过浑仪最外层的子午圈——那圈紫铜铸就的圆环已泛出温润的包浆,圈上细密的刻度经百年摩挲仍清晰可辨,只是边缘积了层薄薄的铜绿,沾得他指腹微涩。
“裴相,这浑仪自太祖皇帝时就入馆,已是四五十年未动过了。”司天监少监周景明捧着一卷《浑仪总要》,脚步轻缓地走近,羊皮纸卷轴在他手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眉眼肃穆,目光扫过仪器三重交错的圆环,语气里带着几分敬畏,“据记载当年督造时,为求‘天球尽在仪中’,光是白道环的校准,就耗了三个月。”
裴文筠没有回头,视线落在浑仪中层那圈略显突兀的白道环上。那圆环比赤道环略细,黄铜铸就,表面刻着二十八宿对应的月道刻度,此刻正与黄道环、赤道环交错着,在晨光下投出复杂的阴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抬手握住内环的四游环,轻轻推动——窥管随着圆环绕极轴转动,管内视野掠过外层的地平圈,却在经过白道环时猛地一顿,管心那道细如发丝的准星,竟被圆环边缘遮去了小半。
“周少监,你来看。”裴文筠的声音不高,却让围在阁内的几位司天监官员都收了声。他调整窥管角度,对准天枢星的方位,“昨日三更我在观星台观测,月行至危宿三附近,可按这白道环的刻度推算,月亮该在危宿二与危宿三之间。更要紧的是——”他松开四游环,指尖点在白道环与赤道环的交叠处,“此处两环相扣,窥管移到奎宿方位时,视线直接被白道环挡住,连星宿的边角都瞧不全。”
阁内顿时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司天监主簿李知微年轻气盛,率先上前俯身细看,手指沿着白道环的轨迹划过:“右相说得是!上月测算月食时,我就觉得不对劲,按仪上刻度算的初亏时刻,比实际观测晚了两刻。原以为是我算错了,如今看来,竟是这环本身不准?”
“不是不准,是多余。”裴文筠直起身,转身面对众人。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映得他眉宇间带着几分果决,“白道与黄道的夹角每月都有变化,当时位置应该是一一对应,可是几十年过去,这仪器的机关都会有耗损,再加上这么多年在司天监从未下过观星台,养护几何?恐不能细问,皆是不周到。”
周景明眉头微蹙,将手中的卷轴摊在旁边的案几上,指着上面的图样:“裴相,话虽如此,可自东汉张衡造浑天仪起,白道环便是仪中必备。若是贸然去除,岂不是坏了传承?再说,没了这环,日后测算月行轨迹,用什么做参照?”
案几上的烛火摇曳,将卷轴上的浑仪图样映得忽明忽暗。裴文筠走近案前,伸手在图样上圈出黄道环与赤道环:“有这两环便够了。太阳行黄道,恒星行赤道,月亮虽走白道,但其轨迹始终围绕黄道波动,我们只需在黄道环上标注月行的偏移尺度,何必再另造一环?”他顿了顿,指尖在白道环的图样上轻轻一点,“你看这环,既占了中层的位置,又与赤道环交错,观测时要么挡视线,要么算不准,留着它,反倒误了正事。”
“可去除白道环,仪器的结构就要动大手术。”司天监丞王克之捋着胡须,目光落在浑仪的轴心上,“这浑仪三重环相互咬合,白道环连着中间的支架,拆了它,黄道环和赤道环的位置要不要调?极轴的倾斜度会不会受影响?万一拆了装不回去,或是装回去后精度更差,咱们可都担待不起。”
这话一出,阁内又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浑仪上,那尊一人多高的铜铸仪器静静立在阁中央,三重圆环交错如迷宫,仿佛在无声地抗拒着改动。裴文筠走到浑仪旁,再次握住四游环,缓缓转动。窥管在他手中平稳移动,经过白道环时,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管内被遮挡的视野,语气坚定:“拆是一定要拆的,但不是蛮拆。周少监你监工,看看中层支架的结构,若是支架完好,只需将黄道环和赤道环往中间微调半寸,避开原有的咬合点就行。此事需尽快完成,需得赶上仲夏观测调试。”
他转头看向李知微,眼神里带着期许:“知微,你年轻,手稳,明日带两名匠人来,先把白道环拆下来,仔细测量支架的尺寸,画成图样给我。”
李知微立刻拱手应道:“属下遵令!只是拆下来的白道环,该如何处置?总不能就这么丢着吧?”
“先存着,日后或许能派上别的用场。”裴文筠摆了摆手,又指向窥管,“除了拆白道环,这窥管也得改。你们看这管身,内径只有小指粗细,观测时只能看到星宿的一点,稍不留神就偏了。我想把窥管的周径放大一倍,再在管内装上十字准星,这样观测时既能看清星宿全貌,又能精准对准星点,误差至少能减一半。”
“放大窥管?”王克之有些迟疑,“窥管本就是越小越精准,放大了会不会让视线变模糊?”
裴文筠盯着窥管沉思,“可在窥管内壁,用细铜丝、银丝嵌入“十字”标线,或在管口装薄铜片凿出十字孔,用于精准定位星点,或许可减少观测误差。这需要实测,你找工匠定制,按照大小尺寸不同,多做几份。”他顿了顿,转身去几案上拿起笔迅速画了个图样,递给王克之,“这是我之前想到的,你让工匠试试。”
王克之接过图样看了看,惊讶地抬起头:“主事大人真是奇才啊!可行!这准星的位置,主事是如何想的?”
“可按天枢星与勾陈一的连线校准。”裴文君笑了笑,“这个届时得搬运回司天监,在观星台观测,位置会要反复调整,直到观测到勾陈一时,无论怎么转动窥管,都能稳稳对准星心才行。只要按这个法子做,新的窥管定能比旧的好用。”
阁内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李知微兴奋地搓着手:“若是真能改好,日后观测星宿就方便多了!上月测算水星凌日,我盯着旧窥管看了半个时辰,眼睛都酸了,还差点算错了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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