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民见到老吴,是在城西的一个老小区里。
老吴今年六十三,退休三年,头发全白了,但腰板挺得笔直。他住在顶楼,屋里堆满了书和账本,空气里有股旧纸张和樟脑丸混合的味道。
“张科长,稀客啊。”老吴泡了茶,用的是那种印着“先进工作者”字样的搪瓷杯,“退休后就没见你来看过我。”
“忙。”张怀民接过茶杯,“你也知道,闲不住。”
两人寒暄几句,张怀民切入正题:“老吴,我今天来,是想请教点专业问题。”
“专业?”老吴推了推老花镜,“我都退休了,还有什么专业。”
“盘龙乡,去年那三个路网项目。”张怀民说,“你是老财政,对账目最敏感。帮我看看,这里面有没有问题。”
他从包里拿出几份材料——不是完整的账本,是赵建国那个笔记本的复印件,以及项目的基本信息:总造价、工程量、结算方式。
老吴接过材料,戴上眼镜,看了很久。
屋里很安静,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
“这些材料……哪来的?”老吴抬起头。
“工作组排查发现的。”张怀民说,“但我们看不到完整账本。乡里说财政所长不在。”
老吴笑了,笑容里有些苦涩:“财政所长?小王吧?那孩子是我带的,人老实,但胆子小。鲁大山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他放下材料,走到书柜前,打开一个上锁的抽屉,拿出一个黑皮笔记本。
“这是我退休前,自己记的一些东西。”老吴坐回椅子,“没别的意思,就是职业习惯。经手的项目,我都会记几笔。”
他翻开笔记本,找到某一页:“盘龙乡这三个项目,总造价三百二十万。资金来源:省补一百五十万,县配一百二十万,乡自筹五十万。”
张怀民点头:“这个对得上。”
“但你知道,实际花了多少吗?”老吴问。
“多少?”
“最多两百五十万。”老吴说,“这还是往高了算。”
屋里安静了几秒。
“差七十万?”张怀民皱眉。
“至少。”老吴指着笔记本上的数字,“你看,砂石料,按定额每方一百二,但他们实际采购价不到一百。水泥,定额四百五一吨,他们进的三百八的小厂水泥。人工费,定额工日一百五,他们找的本地零工,八十一天。”
他一项一项算,语速不快,但每个数字都清晰。
“材料差价、人工差价、管理费节省……林林总总,省下六七十万很正常。”老吴说,“但结算的时候,还是按定额价走的。”
“也就是说,虚报了工程量,或者抬高了单价?”张怀民问。
“都有。”老吴合上笔记本,“这种项目,最常见的手法是:第一,虚增工程量。比如实际只用了五千方砂石,报六千方。第二,提高材料单价。比如实际采购价一百,结算价一百二。第三,虚列费用。比如根本没有发生设计变更,但报一笔变更费用。”
他顿了顿:“但具体是哪种,要看原始凭证。”
“原始凭证我们能弄到吗?”
老吴沉默了一会儿。
“张科长,”他说,“我退休了,不想惹麻烦。”
“我明白。”张怀民说,“但老吴,你干了一辈子财务,最清楚账目的重要性。一条路,如果因为偷工减料出了事,压死了人,那些做假账的人,良心过得去吗?”
老吴不说话了。他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眼睛。
“去年年底,”他缓缓开口,“盘龙乡财政所的小王来找过我一次。喝多了,哭,说对不起我这个师父。”
“为什么?”
“他说,鲁大山让他做假账。把一些不该入账的票据入账,把一些该入账的没入账。他不敢不做,但又良心不安。”老吴说,“我当时劝他,要么辞职,要么举报。但他……他说家里有生病的母亲,孩子刚上大学,他不能丢工作。”
张怀民静静听着。
“后来,他再没来过。”老吴声音低下去,“我听说,他调走了,调到邻县一个更偏的乡去了。算是……被发配了。”
屋里再次安静。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
“老吴,”张怀民说,“现在有个机会。工作组在查这件事。如果查实了,那些做假账的、偷工减料的,都要负责任。但我们需要证据。”
老吴看着他,眼神复杂。
“你知道风险吗?”他问。
“知道。”张怀民说,“所以我不强求你。你自己决定。”
老吴站起来,在屋里踱步。从书桌走到窗前,又从窗前走回书桌。走了三圈。
然后他停下,从书柜最底层,搬出一个纸箱。
纸箱上落满了灰。
“这里面,”老吴说,“是我退休前,偷偷复印的一些凭证。当时就觉得不对劲,留了个心眼。但一直没敢拿出来。”
他打开纸箱。里面是整整齐齐的文件夹,每个都贴着标签:盘龙乡-2019年项目、盘龙乡-2020年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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