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二娘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晌午。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她心底的冰冷。身下的炕席硬得硌人,空荡荡的半边床铺像一张咧开的嘲笑的嘴。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墙角耗子窸窣的动静,以及……身边微弱的、时断时续的啼哭。
她偏过头,看着那个被破布包裹着的小东西。他那么小,那么皱,皮肤泛着一种不健康的紫红色。哭声也细弱,像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猫,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断掉。昨天那惊天动地的哭嚎,仿佛只是回光返照。孙二娘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又酸又涩,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巨大的悲痛和茫然让她整个人都木了。
邻居张婶好心,端来了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瞅了瞅孩子,叹了口气:“二娘啊,得想法子弄点吃的,你这没奶水,娃咋活?” 孙二娘这才想起,从昨天到现在,自己水米未进,哪来的奶水?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瘫软,下身还在隐隐作痛。
活下去的本能,或者说,让手里这个累赘活下去的责任,迫使她接过那碗粥,机械地往嘴里灌。粥是温的,滑过喉咙,却激不起半点食欲。吃完粥,张婶又帮着把了一下孩子的尿布——哪有什么像样的尿布,不过是些扯碎的旧床单。孩子拉了,是那种黑绿色的胎便,粘稠腥臭。孙二娘看着,又是一阵恶心反胃。
抚养一个新生儿的艰辛,尤其是对一个刚刚丧夫、家徒四壁、自身虚弱的寡妇来说,不啻于一场酷刑。孙二娘没有奶水,只能想办法弄点米汤、面糊喂孩子。好的奶粉是想都别想的。那点稀薄的米汤,孩子吸吮得极其费力,常常吃不了几口就累得睡去,没过一个时辰又饿得啼哭起来。夜里更是不得安生,孩子的哭声、换尿布、喂食,循环往复,孙二娘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她眼窝深陷,脸色蜡黄,原本还算丰腴的身材迅速干瘪下去,像一朵被抽干了水分的枯萎的花。
而更大的折磨,来自孩子三天两头的生病。这孩子许是先天不足,又是在那样污秽的环境中降临,体质极差。出生不到十天,就发起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浑身抽搐。孙二娘吓得魂飞魄散,抱着孩子想去医院,可摸遍全身,连个挂号费都凑不齐。只好求着张婶,去找来了附近一个赤脚医生。那医生看了看,摇了摇头,开了几片不知道什么的药片,说得看孩子的造化。孙二娘把药片碾碎了,混在水里,一点一点滴进孩子嘴里。那一夜,她抱着滚烫的孩子,坐在炕头,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觉得自己和孩子都悬在一根细细的线上,下面就是万丈深渊。她不敢睡,怕一闭眼,孩子就没了。她甚至恶毒地想,要是就这么去了,是不是对大家都是一种解脱?可当孩子微弱的哭声再次响起,她又像被针刺了一样,赶紧轻轻拍哄。天快亮时,孩子的烧竟然奇迹般地退了一些。孙二娘瘫在炕上,像打了一场恶仗,浑身虚脱。
这仅仅是开始。随后,腹泻、湿疹、肺炎……各种毛病接踵而至。孩子就像个脆弱的琉璃盏,一阵风、一口没热透的米汤,都可能让他病倒。孙二娘为了给孩子治病,能借的邻居都借遍了,欠了一屁股债。她开始接更多的缝补活计,白天黑夜地赶工,眼睛都快熬瞎了。孩子哭,她也想哭,但眼泪早就流干了。她只能麻木地、机械地重复着喂养、清洗、求医、做活的动作。左邻右舍起初还有些同情,送点吃的用的,但时间长了,见这孩子病病殃殃,孙二娘又一副晦气模样,也都渐渐疏远了。背后里,人们都说这孩子是个“讨债鬼”,克死了爹,又要来拖死娘。这些话,多多少少也传到了孙二娘耳朵里,她只是咬紧牙关,更加沉默。
孩子快一百天的时候,又得了一场严重的风寒,咳嗽得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气息微弱,眼看又要不行了。孙二娘已经山穷水尽,连赤脚医生都不愿意来了。她抱着气息奄奄的孩子,坐在冰冷的炕上,心里一片死灰。她想,也许这就是命了,这孩子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孩子忽然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吐出一大口浓痰,然后,呼吸似乎顺畅了一些,小嘴咂摸了一下,竟慢慢睡了过去。第二天,热度也渐渐退了。孙二娘看着孩子熟睡中依然瘦削的小脸,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是庆幸?是悲哀?或许都有。她想起,按照老规矩,孩子满百天,得去上个户口了。总不能让孩子做个“黑户”。她也给孩子想了个名字,叫“毛升”。她不求孩子大富大贵,只希望他命里能有点“升”机,别再像现在这样,在泥潭里挣扎,能往上走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于是,在孩子熬过百日鬼门关后的一个早晨,孙二娘仔细给孩子裹上最厚实(其实也单薄)的襁褓,揣着好不容易凑齐的、皱巴巴的几毛钱工本费,抱着孩子,一步步挪向了街道户籍所。一路上,寒风凛冽,她紧紧抱着孩子,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为他挡风。孩子在她怀里很安静,只是偶尔发出细微的哼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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