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芸失踪后的几个月,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对莫生而言,白天和黑夜只是交替的光影,唯一不变的是他那双因绝望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那双因跋涉而磨破的鞋。他像一只被射穿了翅膀的孤鸟,却仍凭着本能,疯狂地扑腾在寻找伴侣的绝路上。
那是一个阴沉的黄昏,秋雨绵绵,寒意刺骨。莫生又一次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从几十里外一个毫无线索的村庄返回。他浑身湿透,泥浆溅满了裤腿,头发一绺绺贴在额头上,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怀里那张刘芸的照片,被他用油布纸层层包裹,紧贴在胸口,仿佛那是他仅存的一点体温。
推开周爷爷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草药和旧书卷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光线微弱,却足以照亮坐在桌边那个愈发佝偻的身影。
周正听到动静,抬起头。几个月间,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刀刻一般。他看见莫生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上心疼与更深沉的悲痛。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干毛巾,快步迎上去。
“孩子……回来了?快,快擦擦,淋坏了吧?”他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他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想要替莫生拂去身上的雨水和寒气,就像拂去这孩子命中的苦难一样。可他知道,有些寒冷,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再厚的衣物也抵挡不住。
莫生像个木偶一样,任由周爷爷帮他擦拭。他的眼神空洞,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没有……还是没有……我问遍了,连村口的狗都问过了……他们说……说没见过……”
这样的对话,已经成为这几个月的常态。周正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看着这个自己倾注了所有心血,视若亲孙的孩子,从那个在破屋角落里奄奄一息的幼童,成长为勤奋好学的少年,再到如今这个被残酷命运折磨得形销骨立、神思恍惚的游魂。他一生坎坷,中年丧妻,晚年疑似丧子,本以为苍天垂怜,将莫生送到他身边,让他在垂暮之年还能感受到一丝亲情温暖,看到一点未来的希望。可如今,这希望之火,眼看就要熄灭了。
“莫生啊,”周正扶着莫生坐到那张他们一起吃饭、一起读书的小方桌旁,桌上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稀粥和一碟咸菜,“先吃点东西,暖暖身子。找不到……找不到咱们再慢慢想办法,啊?警察那边……也许还会有消息……”这些话,他说了无数遍,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可他还能说什么呢?劝他放弃?那等于掐灭这孩子最后一点生机。鼓励他继续?前方分明是更深的绝望深渊。
莫生机械地端起碗,粥送到嘴边,却咽不下去。他抬起头,看着周爷爷苍老憔悴的面容,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雨水,肆意流淌。“爷爷……是我不好……那天……那天我要是送她回家……她就不会……芸姐姐就不会……”巨大的愧疚感再次将他淹没,他哽咽着,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周正一把将莫生搂进怀里,枯瘦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莫生小时候做噩梦时那样。“不怪你,孩子,不怪你……是那些天杀的人贩子造的孽!是这世道不公!”老人的声音也哽咽了,眼泪顺着深深的皱纹滑落,滴在莫生湿漉漉的头发上。他何尝不恨?恨命运的无常,恨人世的险恶,恨自己年老体衰,无力保护这两个苦命的孩子。他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苍白的安慰,用自己日渐微弱的体温,试图温暖这颗冰冷绝望的心。
这样的夜晚,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每一次莫生失魂落魄地回来,周正都强撑着精神,用尽最后的力气去安抚、去鼓励。他自己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心脏时常传来针扎般的绞痛,但他不敢倒下去,他怕自己一倒,莫生就真的彻底垮了。
然而,生命的烛火,终究有燃尽的那一刻。
就在那个秋雨之夜过后没多久,一个寒冷的清晨。莫生前一晚因为疲惫和绝望,睡得昏沉。天刚蒙蒙亮,他被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声惊醒。他猛地从地铺上坐起,看到周爷爷蜷缩在炕上,脸色青紫,一只手死死地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无力地伸向空中,似乎想抓住什么,呼吸急促而困难。
“爷爷!”莫生惊恐地扑到炕边,声音都变了调。
周正看到莫生,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急切和难以割舍的牵挂。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莫生的手,指甲几乎嵌进莫生的皮肉里。他想说什么,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流声。他想告诉莫生要活下去,要坚强,要带着他和刘芸的希望活下去……可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那颗饱经风霜、为莫生操碎了的心,终于在极度的悲痛和担忧中,停止了跳动。他的手缓缓松开,垂落下去,眼睛却依旧圆睁着,望着莫生,里面盛满了未尽的嘱托和滔天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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