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宁心知这绝非简单的考校。裕亲王曾长期经营关外,对东北地理军事熟悉;胤禛在此,或许也有学习观政之意。而康熙此时关注黑龙江舆图,结合梁九功前几日提及的“北边罗刹人蠢蠢欲动”,其用意昭然若揭——他在为可能的边界摩擦或冲突做前期准备!
她稳了稳心神,上前仔细比对两幅图。旧图绘制粗略,河流山脉符号化明显,相对位置多有偏差;新图细致许多,但某些区域仍有空白或标记存疑。她仔细观察康熙所指区域,发现差异主要集中在几条支流的源头、分叉以及几处山隘的标注上。
“回万岁爷,”楚宁组织着语言,尽量只做客观描述,“旧图于此区域,笔法简略,河流走向多用弧线概括,山脉以堆叠示意,难以确定精确方位。新图标注详细,但……此处,精奇里江上游这几条细小支流,新图与旧图源头方位相差颇大;此处山隘,旧图标为‘险’,新图却标注‘有小径可通’。奴才愚见,此类差异,恐需实地勘验或询之当地熟谙地理之人,方能断定孰是孰非。”
她只指出差异现象和可能原因,绝不妄断对错,更不涉及军事判断。
康熙听着,目光在地图与楚宁之间移动。裕亲王捋着胡须,若有所思。胤禛则静静站在一旁,目光落在楚宁因专注而微微蹙起的眉心上,又快速移开。
“实地勘验……”康熙重复了一遍,看向裕亲王,“王兄当年在关外,可知这一带情势?”
裕亲王沉吟道:“皇上,此乃极边苦寒之地,人烟稀少。早年虽有驻防,但巡边亦难遍及每处沟壑。舆图之差,恐确有实地不明之故。罗刹人惯于乘隙渗透,若地理不明,布防便有疏漏。”
康熙点点头,又看向楚宁:“若依你整理旧籍所见,前朝于此类边地舆图差异,通常如何处置?”
这问题骤然拔高,从具体地理跳到了历史经验。楚宁心头急转,想起在涵今斋看过的几份前明兵部关于辽东边备的旧档,其中似乎提及过类似问题。她谨慎答道:“奴才曾见前朝旧档中提及,边地图籍,往往依赖卫所军将呈报与商人行旅口述,难免以讹传讹。遇有争议不明之处,通常做法是派遣得力细作或熟悉边情之员,扮作商贾、猎户,实地暗访,绘图以进,再与旧图参详印证。”
“细作暗访,绘图以进……”康熙眼中闪过一丝锐芒,他看了一眼胤禛,“胤禛,你以为此法如何?”
胤禛拱手道:“皇阿玛,儿臣以为,此乃稳妥之法。然边情复杂,罗刹人亦多诡诈,派遣之人需胆大心细,忠贞可靠,且需有接应掩护之策,非轻易可为。”
“不错。”康熙颔首,手指在地图上那个标注“有小径可通”的山隘处敲了敲,“地理不明,如盲人夜行。此事……需从长计议。”他不再看地图,转而看向楚宁,“你今日所言,尚有几分条理。退下吧。”
“是。”楚宁行礼退出,直到走出南书房很远,才发觉内衫已被冷汗微微浸湿。刚才那番对话,信息量太大,涉及边境安危、帝王决策,甚至隐隐有派遣人员侦察的意图。康熙特意叫她来,是真的需要她这点微末的“舆图整理”见解,还是又一次对她的观察和测试?
回到涵今斋,楚宁心绪难平。她强迫自己继续整理,却总是忍不住望向那幅巨大的《皇舆全览图》。帝国疆域的广袤与边陲暗藏的危机,如此真切地摊开在她面前。而她,一个穿越者,竟以如此意想不到的方式,触碰到了历史洪流下涌动的真实暗礁。
傍晚时分,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目光再次落在那摞“无用杂书”上。她抽出最上面那本蓝布笔记,翻到记载陶罐的那一页,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面。慈宁宫、前朝钱币、谶纬残文……这与北境的边患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同样透着诡异与不安。
她正思忖着,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梁九功。她连忙将笔记合拢,放回原处。
梁九功走了进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摞书:“这些便是你觉得无用需处置的?”
“是,梁公公。多是些杂乱记录,与藏书主旨无关。”楚宁垂首道。
梁九功随手拿起最上面几本翻了翻,当拿起那本蓝布笔记时,他翻阅的速度似乎慢了一瞬,但脸上毫无异样。他将其放到一边,又看了几本,点点头:“嗯,这些咱家带走了。你做得不错。”
楚宁看着他收拢那摞书,包括那本蓝布笔记,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却又隐隐有些不安。梁九功真的会处理掉吗?他会如何看待笔记中关于陶罐的记录?
“今日南书房之事,”梁九功包好书,状似随意地开口,“你应对得尚可。万岁爷……留意到你了。”
这话让楚宁刚放松的心弦再次绷紧。
“不过,”梁九功话锋一转,声音压低,“有些事,看到了,听到了,更要烂在肚子里。尤其是……涉及边备、人事。”他目光深邃,“这宫里头,有些风,起于青萍之末。聪明人,要知道什么时候该避风,什么时候……该顺势而为。”
说完,他不再多言,抱起那摞书,转身离去。
楚宁独自站在渐渐暗下来的涵今斋里,梁九功最后那番话在她耳边回荡。“起于青萍之末”的风……是指太子用度引发的暗流,还是北境边患的隐忧?亦或是……其他尚未显露的危机?
“顺势而为”?她该如何顺势?又或者,在这滔天巨浪将至的宫廷里,她这只小小的蝼蚁,真的有选择“势”的余地吗?
她走到窗前,夜幕低垂,紫禁城华灯初上,连绵的殿宇脊兽在夜色中勾勒出沉默而威严的轮廓。这辉煌之下,到底涌动着多少她看不清的暗潮?
她知道,从她被康熙注意到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无法回到最初那种只想苟活的状态了。南书房的传召,梁九功的暗示,都清晰地表明,她已被纳入某种视野,某种考量之中。
下一步,风会从哪个方向来?而她,又该如何在风雨飘摇中,找到那一线微弱的立足之地?
远处,隐约传来宫中下钥的沉重声响,回荡在空旷的殿宇之间,如同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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