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的提点,像一束微光,照亮了楚宁面前浩如烟海的故纸堆中一条隐约的小径。她开始有意识地留意那些涉及钱粮、仓储、吏治考核的旧档,尤其是本朝自康熙二十年后的记录。
涵今斋的寂静,此刻成了她最好的掩护。她将整理工作暂时放缓,转而深入翻阅那些被归类为“政务纪要”的卷宗副本。这里面有六部议覆的摘要、地方大员的奏报节略,甚至有一些朱批的抄录件,虽然都是过往尘埃,却依然能拼凑出帝国庞大躯体上曾经发作过的“病灶”。
她重点查找与盐务相关的记录。盐铁之利,自古便是国家财赋重头,也向来是贪腐重灾区。在几份康熙三十年前后的户部议覆中,她发现对两淮、长芦等主要盐区的奏销,屡有“数目稍有不符”、“请饬该管官员详核”等含糊批语,最终往往以“着该督抚查明回奏”或“念其初次,从宽免议”结案,雷声大雨点小。
直到她翻到一份夹在普通奏销册中的私抄笔录,字迹潦草,像是某位户部司官私下所记。上面罗列了一组数字,对比了康熙二十八年至三十二年,两淮盐区上报的盐引销售额、实收税银与同期运河沿线几个重要钞关记录的“南货北运”大宗商品流通量的估算值。后者的估算值,竟比盐政衙门上报的销售额高出近三成!
笔录旁有朱砂小字批注:“引额有定,盐行于市,岂能凭空多出?非夹带私盐,即虚报引额。二者必居其一。然盐政、漕运、地方皆有干系,盘根错节,查之不易。”
触目惊心!若此笔录数据为真,就意味着两淮盐政存在系统性的大规模贪腐或管理漏洞,涉及盐引造假、私盐泛滥,而漕运、地方官员可能也参与分肥。康熙三十年左右……正是太子首次监国后不久,也是朝廷用兵西北、急需钱粮之时。
楚宁感到一阵寒意。她不知道这份笔录如何流入涵今斋,是康熙有意收集,还是无意混杂?但笔录上的朱批小字,那熟悉的笔迹,分明是康熙御笔!他早就知道,至少在康熙三十二年左右,就已经掌握了初步疑点。然而,从后来几年的记录看,此事似乎并未深究,至少表面上没有掀起大波澜。
是时机未到?是阻力太大?还是……牵涉到了某些不能轻易触动的人物?
楚宁将这份笔录的内容、时间、关键疑点牢牢记住,然后将原件小心归位。她没有将其列入今日呈送的概要,时机太敏感了。但此事如同一根刺,扎在了她的认知里。
下午回到茶房,气氛依旧微妙。但今日却有一桩小小的“喜事”——春杏因为伺候太后宫里一位老嬷嬷的头痛症,用对了安神茶的方子和按摩手法,得了夸赞,赏了一对银丁香。春杏又是欢喜又是后怕,拉着楚宁小声说:“宁楚,多亏你前几日跟我提过那位老嬷嬷的旧疾忌讳,我才能蒙对。这赏赐,该分你一半。”
楚宁笑着推拒:“是你的机缘和细心,与我何干。自己收好便是。” 她心中却想,在这宫里,多知道一点信息,有时就是多一分生机。春杏的幸运,何尝不是建立在她们平日有意无意收集的各宫主子习性信息之上?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很快有小太监跑进来禀报常嬷嬷:“嬷嬷,太子爷跟前的何公公又来了,还带着内务府的一位郎中,说是要查核今年以来茶房领取贡茶、名器的底档。”
常嬷嬷脸色一沉,深吸一口气:“请进来。”
何公公这次比上次更显倨傲,身后跟着的内务府郎中则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两人在茶房正厅坐下,要求调阅所有账册记录。常嬷嬷让人搬来厚厚的几本簿子。
楚宁和春杏等人垂手侍立一旁。何公公翻看着账册,手指在某几页上点了点:“常嬷嬷,这‘雨前龙井’、‘武夷岩茶’的支取记录,与东宫那边留存的用度单子,似乎对不上啊。东宫记录显示,三月、五月各少领了五斤,而茶房这里出库记录却是全数。这差额……去了何处?”
常嬷嬷不卑不亢:“何公公,茶房所有贡茶支取,皆凭各宫对牌及内务府核准单子,领用人签字画押,一笔一笔皆有据可查。若东宫记录有差,不妨将那边签字画押的单子取来对质。或是……底下人领取后,未全数入库也未可知。”
何公公脸色微变:“嬷嬷这是说东宫的人手脚不干净?”
“老奴不敢。”常嬷嬷垂下眼帘,“老奴只是按规矩办事。茶房的账,每一笔都经得起查。若何公公和内务府的大人觉得有问题,尽管彻查便是。只是……”她抬眼,目光平静,“万岁爷近日过问宫中用度,曾言‘开源节流,自上始之’。茶房虽小,亦不敢有违圣意。”
这话绵里藏针,直接将康熙抬了出来,暗示太子宫此刻纠缠细枝末节,与皇上倡导的节俭精神不符。
内务府那位郎中轻咳一声,打圆场道:“既是账目清晰,对牌齐全,想必是记录流转有些滞碍。何公公,既然茶房账目无误,不如先回去再核核东宫那边的底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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