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正八品腰牌,进出织造局果然畅通无阻。
杭州织造局位于城东凤山门外,占地二十余亩,高墙深院,门口一对石狮足有一人高。楚宁递上腰牌时,守门的差役先是一愣——女子担任织造顾问实属罕见——但查验无误后,还是恭恭敬敬地放行。
“宁顾问,这边请。”引路的是个年轻书吏,姓周,说话时眼神总往楚宁脸上瞟,不知是好奇还是警惕,“冯大人吩咐了,库房、工坊、账房都向您开放。只是有些机要处……”
“我明白规矩。”楚宁打断他,“先看样绸。”
周书吏松了口气,引她穿过三重门,来到后院的库房区。这里又分三库:一库储生丝,二库储半成品,三库储成品。样绸就在三库的甲字房。
推开沉重的橡木门,一股混合着樟脑和丝帛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长二十丈,宽八丈,高架从地面直抵房梁,上面整齐码放着各色绸缎。阳光从高窗斜射而入,照在缎面上,反射出流水般的光泽。
“这些都是今年要送宫的样绸。”周书吏指着东侧几排架子,“共一百二十匹,分四季花色。春绸以桃红、柳绿为主,夏绸是湖蓝、月白,秋绸赭石、菊黄,冬绸玄青、绛紫。”
楚宁走近细看。这些绸缎确实精美,织纹细密,染色均匀,每匹右下角都绣着小小的“杭织”二字,是杭州织造局的标记。她伸手抚过一匹桃红缠枝莲纹的缎子——触手温润滑腻,是上好的湖丝。
“可以展开看看吗?”她问。
“这……”周书吏有些为难,“样绸都上了封签,拆封要记录。”
“我是顾问。”楚宁淡淡看他一眼,“冯大人说过,样绸查验由我负责。若到了京城发现问题,责任是你的还是我的?”
周书吏噎住,最终点头:“您稍等,我去取记录册。”
他匆匆离开。楚宁趁机走近些,仔细观察封签——黄纸黑字,写着“康熙三十九年春样”,盖着织造局的朱印。但有几匹的封签边缘有轻微磨损,像是被揭开过又重新贴回。
她不动声色地记下那几匹的位置:春绸第三架第五匹,夏绸第一架第二匹,冬绸第二架第七匹。
周书吏拿着记录册回来时,楚宁已经退到门口,神色如常。两人逐一拆封查验,她看得很仔细:纹样是否对称,染色是否均匀,织口有无跳线,甚至拿起绸缎对着光看经纬密度。
一个时辰后,春绸二十匹查完。楚宁在记录册上签字:“无问题。”
周书吏擦了擦汗:“宁顾问严谨,下官佩服。”
“应该的。”楚宁揉揉手腕,“午后再查夏绸。现在我想去工坊看看——样绸是谁织的,手艺如何,心里得有数。”
“这……”周书吏又露出为难神色,“工坊那边人多眼杂,恐冲撞了您。”
“无妨。”楚宁已经往外走,“带路。”
织造工坊在库房西侧,是个巨大的敞厅。两百多张织机整齐排列,每张机前都坐着织工,大多是女子,也有少数少年。机杼声汇成一片喧嚣的潮水,空气里飘浮着细小的丝絮。
楚宁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这里的织机比她在苏州见过的更先进,是改良过的“花楼机”,能织更复杂的提花图案。织工们手法娴熟,但个个面色疲惫,眼窝深陷。
“她们一天织几个时辰?”她问。
“六个时辰。”周书吏道,“辰时上工,酉时下工,中间歇半个时辰吃饭。”
“工钱呢?”
“按匹算。一匹素绸三钱,提花绸五钱。”周书吏压低声音,“这已经是杭州最高的工价了。”
楚宁没说话。她走到一个中年女工身后,看她在织一匹云纹缎。女子的手指粗糙,指节粗大,但穿梭引线的动作精准流畅。织到某处时,她忽然停下,凑近看了看经纬,用指甲挑出一根微微发黄的丝。
“这丝不对。”女工低声对旁边的同伴说,“染的时候没匀。”
同伴瞥了一眼:“别声张,混进去就行。总不能让整匹作废,扣工钱你赔?”
女工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黄丝织了进去。
楚宁转身离开。周书吏跟上来:“宁顾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有。”楚宁淡淡道,“去账房吧。”
账房在二进院的东厢。主事的是个干瘦老头,姓钱,戴一副水晶眼镜,正在打算盘。见楚宁进来,他起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
“钱主事,我想看看样绸的用料账。”楚宁开门见山。
钱主事从柜中取出一本蓝皮账册:“都在这儿了。样绸一百二十匹,用湖丝六百斤,染料……”他忽然顿了顿,“染料账在另一本上,待下官去取。”
他转身进里间。楚宁迅速翻开账册,目光扫过数字——用料、工时、损耗,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但翻到最后一页时,她手指停住了。
这一页的墨迹比前面新。不是新记的账,是整页重抄过的。而且纸张质地略有不同——前面是徽州竹纸,这一页是杭州本地产的桑皮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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