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的雨连续下了三天，把码头的青石板路泡得发涨。叶辰站在“福顺号”的甲板上，看着雨幕里走来的男人——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脚沾着泥点，肩上扛着个帆布包，包角露出半截锈迹斑斑的扳手。
“叶老板？”男人的声音带着海风的粗糙，他把帆布包往地上一放，露出里面的东西：几块黑褐色的胶块，边缘还带着树皮的纹路，“我是柯志华，从槟城来的。”
叶辰的目光落在胶块上。这种胶料带着独特的琥珀色光泽，是马来西亚特有的“邦加胶”，三十年树龄以上才能产出，现在早已罕见。“柯先生带这些来，是想做交易？”
柯志华蹲下身，用扳手轻轻敲了敲胶块，发出沉闷的回响：“叶老板懂行。这是我父亲种的胶树，去年台风把树刮倒了，我才把这些老胶料挖出来。”他从包里掏出个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画着密密麻麻的胶树分布图，“听说您在找抗台风的胶种？我父亲生前记下了二十多年的种植笔记，或许有用。”
雨突然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帆布包上，溅起细小的泥花。叶辰接过笔记本，指尖划过其中一页——上面用红笔圈着几棵胶树的编号，旁边写着“台风后存活，根系深1.8米”。
“你父亲是……”
“柯振海。”柯志华的声音低了些，“三十年前在槟城种胶，后来被当地人赶出来，回了龙城，去年冬天走的。”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我爸总说，叶老板的父亲当年帮过他，欠着个人情。这些胶料和笔记，算是还人情。”
叶辰的心头猛地一震。父亲生前确实常提起槟城的“柯大哥”，说那人是个“把胶树种进骨头里的人”，只是后来断了联系，没想到……他翻开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果然看到父亲的名字——“叶志远，1996年赠复合肥配方”，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这些东西太贵重了。”叶辰合上笔记本，“我不能白要。你开个价，或者……”
“不用。”柯志华扛起帆布包，“我在码头找了个活，给货轮卸胶料，暂时不缺钱。要是叶老板不嫌弃，我想跟着您学改性橡胶技术——我爸说，这才是胶料的正经出路。”
甲板上的雨渐渐小了，远处的橡胶厂传来机器的轰鸣。叶辰看着柯志华裤脚上的泥点，想起父亲常说的“胶农的裤脚，沾着最真的土气”，突然笑了：“明天来厂里吧，从基础学起。王师傅脾气好，让他带你。”
柯志华的眼睛亮了，用力点了点头，转身走进雨幕时，脚步轻快得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叶辰捏着那本笔记本，雨水打湿的纸页边缘微微卷曲，却掩不住字里行间的认真——每棵胶树的施肥时间、每场雨后的生长记录、每次台风后的损伤情况，一笔一划，都是对胶树的敬畏。
第二天一早，柯志华果然出现在橡胶厂门口，穿着洗干净的工装，帆布包换成了崭新的工具袋。王师傅正在调试割胶刀，见他来了，递过去一把：“试试？”
柯志华接过刀，手指在刀柄上摩挲了片刻，突然弯腰，刀刃以四十五度角斜切入胶树的韧皮部，动作稳得像在雕刻。乳白色的胶液顺着刀痕缓缓渗出，他立刻用竹筒接住，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连王师傅都忍不住点头：“你父亲没少教你。”
“从小就跟着他在胶林里转，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下刀。”柯志华的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但改性技术不懂，得好好学。”
接下来的日子，柯志华成了厂里最刻苦的学徒。别人午休时，他在实验室看检测报告；晚上收工后，他抱着王师傅给的教材看到深夜。有次程海瑶路过宿舍，见他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分子结构图发呆，手里还捏着块胶料反复揉捏。
“这是在研究什么？”程海瑶笑着问。
柯志华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我爸的笔记里说，邦加胶的弹性好，但耐寒性差。我想试试能不能用你们的硅烷偶联剂改性，说不定能……”
“想法不错。”叶辰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份检测报告，“王师傅已经按你的思路做了小样，-30℃的耐寒测试通过了，就是拉伸强度还差一点。”他把报告递过去，“明天用纳米碳酸钙试试，比例调至3%，或许有惊喜。”
柯志华接过报告，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当他在实验室里看到新样品的检测数据——拉伸强度提升至38MPa，断裂伸长率750%——突然蹲在地上，捂住了脸。王师傅拍着他的背，听见他哽咽着说：“我爸要是能看到……就好了。”
三个月后，柯志华主导研发的“抗台风改性胶”正式投产。第一批产品发往槟城时，他跟着货轮回去了一趟。回来时，帆布包里装着一小袋槟城的红土，还有张柯振海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站在胶林里，笑容黝黑而明亮。
“我把红土混进了厂里的育苗盆。”柯志华把照片摆在实验室的窗台上，“我爸说，胶树在哪儿扎根，哪儿就是家。”
叶辰看着窗台上的照片，又看了看正在调试设备的柯志华，突然觉得，所谓传承，从来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或许是一本泛黄的笔记，或许是一把磨亮的割胶刀，或许是像柯志华这样，带着父亲的胶种和念想，在陌生的土地上，把胶树种得更深、更稳。
那天下午，龙城的阳光格外好，透过实验室的窗户，照在柯志华和他父亲的照片上，也照在那些崭新的胶料上。黑色的胶块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像极了胶农们沉默却坚韧的人生——把根扎进土里，把风雨挡在身后，只把最饱满的胶液，留给需要的人。
柯志华拿起一块刚成型的胶料，对着阳光举起，看它在光线里舒展、回弹，突然笑了。那笑容里，有对父亲的思念，有对技术的笃定，更有对这片土地的归属感——就像他带来的邦加胶，终于在龙城的阳光里，找到了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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