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夜色中平稳驶回王府。林微微在颠簸中醒来,发现自己仍裹着谢无岐的大氅,身上泥泞未干,而谢无岐就坐在对面,闭目养神,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一动,他便睁开了眼,目光落在她身上,深沉难辨。
“醒了?”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林微微坐直身子,将大氅拢紧了些,低声道:“谢王爷。” 声音因疲惫而有些沙哑。
谢无岐没应声,只从座位下取出一个温着的铜壶,倒了杯热水递给她。动作自然,仿佛做过无数次。
林微微微怔,接过水杯,温热透过杯壁传来,驱散了夜寒和些许不安。她小口啜饮着,车内一时寂静,只闻车轮碾过路面的辘辘声。
“为何非要亲自去?”良久,谢无岐忽然开口,目光依旧看着窗外流动的夜色,“庄上有管事,本王亦可派人处置。”
林微微握着温热的杯子,沉默片刻,轻声道:“王爷,那不仅仅是几亩田地,一些藤蔓。那是庄户们一年的指望,是……是妾身数月的心血,更是许多人对新法子的信任。妾身若不在场,他们心便慌了。有些事,亲眼所见,亲手所为,才能及时应对,才能让人心安。”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妾身……不想辜负这份信任。”
谢无岐转回头,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也有一丝复杂的了然。他见过太多人,为权,为利,为名,却鲜少有人为了一片田地、一群庄户的“指望”如此不顾身份,拼尽全力。
“信任?”他重复了一遍,语气不明,“你倒是在意那些庄户的信任。”
“庄户虽微,亦是王爷子民。”林微微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他们信我,便是信王爷允我推行的新法。若因天灾而功亏一篑,损的不仅是收成,更是王爷的威信,和……和未来更多利民之策推行的可能。妾身不敢不慎,不敢不尽心。”
她将庄户的信任与他的威信、朝政大局联系起来,既表了忠心,也道出了实情。
谢无岐凝视她良久,眸中锐利的光渐渐缓和,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倒是本王小瞧你了。”他顿了顿,又道,“今日之事,下不为例。你的安危,比几亩甘薯重要。”
这话已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回护之意。林微微心中微暖,垂首道:“是,妾身记下了。”
马车驶入王府,停在惊蛰轩前。谢无岐先下车,很自然地伸手扶她。林微微搭着他的手走下马车,脚下一软,险些摔倒。连日劳累加上精神紧绷,此刻松懈下来,才觉浑身酸软无力。
谢无岐手臂一紧,稳住了她,并未立刻松开。“能走吗?”他问,声音近在咫尺。
“可以。”林微微脸颊微热,试图站稳。
谢无岐却未放手,反而手臂微一用力,半扶半抱地将她带进了院子,对闻声迎出来的青黛等人吩咐道:“备热水,姜汤,再让厨房做些易克化的吃食来。”
他的命令简洁有力,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下人们连忙应声去准备。
他将林微微送至内室门口,终于松开手:“好生歇着,明日不必早起问安。”语气依旧平淡,却透着关切。
“谢王爷。”林微微屈膝。
谢无岐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沾着泥点的脸颊和散乱的发髻上停留了一瞬,终是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林微微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今夜的他,似乎与往日不同。少了几分冰冷的算计,多了几分……人气?
热水沐浴后,换上干净寝衣,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下肚,林微微才感觉真正活了过来。青黛一边为她绞干头发,一边絮叨着后怕:“王妃您真是吓死奴婢了!王爷方才脸色难看极了,幸好您平安回来了……”
林微微靠在榻上,任由青黛伺候,思绪却飘远了。谢无岐的怒意是真的,担忧是真的,后来的回护也是真的。这个男人,心思深沉如海,但似乎并非全然冷血。或许,在他权倾朝野、杀伐果决的表象之下,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真实”的欣赏?
翌日,林微微起身虽晚,却第一时间召来常信询问皇庄情况。
常信回禀:“王爷昨夜调去的工部司农官已在庄上,正指导庄户追肥防病。积水已退尽,薯藤扶理得当,暂无大碍。王爷还增派了一队侍卫驻守庄上,以防再生事端。”
林微微松了口气,心中对谢无岐的处置效率暗自佩服。他虽斥责她亲往,但后续安排却周到及时,显然并未真正漠视皇庄之事。
她振作精神,开始处理因昨日匆忙离府而积压的事务。翻阅文书时,她发现昨日谢无岐带来的那卷工部账册下,压着一本薄薄的、封面无字的线装书。她好奇地拿起翻开,里面竟是工部水部历年应对水患、灾情的案例摘要,以及一些老河工的口述经验记录,字迹挺拔凌厉,显然是谢无岐的手笔!书中一些关键处,还有朱笔批注,点出成败要害。
这……这是他特意留给她的?林微微心中震动。他这是在用他的方式,教她如何应对天灾人祸,如何洞察事务本质?
她捧着那本尚带着墨香的书卷,指尖微微颤抖。这份“赏赐”,比任何珠宝都更让她心悸。它意味着,他不再仅仅将她视为一枚有用的棋子,更开始……引导她,塑造她。
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在书页上。林微微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心绪压下,开始认真研读起来。皇庄的危机暂解,但未来的路还长。她需要更快地成长,才能跟上他的脚步,才能在这波澜诡谲的世道中,真正拥有立足之地。
而那个男人难以捉摸的心,似乎也在这一次次的危机与并肩中,向她悄然敞开了一丝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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