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冷得像块铁,积了一层薄灰。最后一点辣油的辛香,早已被矿池的焦糊味彻底覆盖,仿佛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从未发生过。
陆凛冬臂弯的温度,列车碾过铁轨的轰鸣,还有那句嘶哑的去海边……开分店,都沉进了冷库废墟的死寂里。只有掌心被铝饭盒烙下的红痕还在突突地跳,提醒着祝棉,那场离别真实地发生过。
一个月了。她盯着墙上的挂历,这个曾经充满烟火气的家,因为少了一个人而显得空荡荡的。三个孩子懂事地不再吵闹,但正是这份过分的安静,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娘,今天……能买到面粉吗?陆援朝小声问道,圆脸上那双总是追随着食物的眼睛,此刻盛满了不安。
祝棉摸了摸他的头,强扯出一个笑容:能,娘这就去。
她知道,这可能是这个月最后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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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管所的大厅空旷而冰冷,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灰尘的味道。高高的柜台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将工作人员与前来办事的人们隔开。
砰!
粮本被狠狠掼在柜台上的声音,在整个大厅里炸开,回声久久不散。
个体执照?前进饭店高柜台后面,戴着蓝布袖套的瘦长脸男人嘴角撇着,像是用刀划出来的冷笑,国家粮票!国营厂矿、机关集体!这儿没有个体户的规矩!
他食指关节重重敲着粮本上前进饭店的印章,每个字都带着冰渣:集体牌照吊销,这粮本,作废了!
冰冷的拒绝裹挟着四面八方钉子似的目光。角落里,几个熟脸的军属大妈死死捏着自己刚领到的粮本,眼圈通红,嘴唇翕动着。有人认出祝棉,压低声音指指点点:
看,陆营长家的……那个开小饭馆的……
完了,没了粮本,拿啥买面……一家子可怎么活……
细碎的议论像针一样扎过来。祝棉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一瞬,空荡荡的胃里像是被那只无形的蓝戳狠狠攥紧。一股混合着屈辱和绝望的热流直冲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泪水滑落。
她不能倒在这里。
但下一秒,孩子们饥饿的脸从她脑中闪过——建国故作坚强的眼神,援朝渴望食物的目光,和平苍白的小脸。
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压下了所有翻腾的情绪。脸上看不出喜怒,她弯腰捡起那本象征着全家生计的粮本,指尖拂过那枚刺眼的蓝戳。
然后,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在所有人错愕的注视中,挺直脊背,大步踏出粮管所冰冷的门槛。
寒风吹起她额前卷曲的碎发,扫过眼角那道未褪的烫痕。她站在青石台阶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地一下,抖开了随身带来的那匹素色包袱布!
洁白的布料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无声的战旗。
婶子们,嫂子们!她的声音清亮,穿透了令人窒息的压抑,饭店灶凉了,娃娃们饿肚子。粮管所没这规矩,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而焦虑的脸,劳驾大家……行个方便,匀我们一把救命粮!
大厅里鸦雀无声。高柜台后面的冷笑凝固在嘴角,带着看好戏的嘲讽。
然后,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角落里最年迈的那位白发阿婆——她的丈夫埋在朝鲜战场,儿子刚牺牲在南疆,是这片军区最受敬重的老烈属——她颤巍巍地,第一个走出了人群。
她手里端着的不是粮袋,是她刚从供应点秤出来的、还冒着微弱热气的半碗糙米。
棉丫头,老阿婆的声音沙哑却坚定,先紧着娃娃。
米粒扑簌簌落在净白的素布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像一颗火星掉进了干柴堆。
人群动了!
妹子,拿着!娃不能饿着!
棉丫头,我的白面!刚领的,都给你!
婶这还有点高粱米……别嫌弃。
援朝那小子爱吃馍,我省了点面,不多……
一双双操劳的、布满老茧的手伸过来。粗瓷碗倒出的黄小米、红高粱、白花花的面粉、碎玉薯干……滚落、汇聚在素色绢布上,瞬间堆起了一座小小的、温暖的山丘。
粮管所的铁柜挡住的救命粮,此刻从千家万户的口粮里流淌出来。每一粒粮食,都裹着捐献者的体温,承载着一个个家庭的善意。
祝棉的指尖微微发颤,她掠过这片活命的星海。赤米、金麦、黄黍在纷乱中叠压、层砌,那些深浅不一的色彩在她眼中渐渐模糊——它们竟隐隐铸出了镰刀与锤头的轮廓!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鼻腔,她强行压下更咽。
希望,就在这一针一线、一米一粟的人心里。
她猛地转身,抱着这袋沉甸甸的、胜过千言万语的百家粮,冲回那间沉寂的饭店灶间!
建国,烧火!援朝,和平,帮娘淘米!
灶膛里冰冷的灰烬被拨开,塞进孩子们从后院抱来的干柴。火镰划过燧石,溅起的火星点燃了沾着辣油的引柴——冷灶爆发出久违的低吼! 烈焰重新舔舐锅底,仿佛在宣泄这一个月来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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