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叔用独臂抹了把额头的汗,退后两步看新补的木桩。
桩身还泛着白茬,但严丝合缝卡进墙里,用鱼胶和黏土填了缝,敲上去梆梆响。
他吐出口长气,这堵墙终于像个完整的圈了,从狼袭那夜算起,整整修了四十七天。
营地里的变化更明显。
西侧新起了三座窝棚,屋顶铺着新鞣的鹿皮,雨天不再漏。
东边工棚外晾着二十张新硝的兽皮,在午后的阳光里散发淡淡的草酸味。
最扎眼的是祭坛周围——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坛边新移栽的几丛野山姜开了花,嫩黄的一小簇一小簇。
可岩叔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走过营地时,看见张昊和几个少年在空地上练蛇形手箭。
弓弦嗡嗡响,箭矢破空声尖利,少年们眼神专注得像要盯穿靶心。
石野在另一边撞木桩,熊靠山练到第七遍,背脊上的汗在阳光下泛着油光。
妇人们蹲在湖边刮鱼鳞,手起刀落,鱼内脏丢进木桶,动作麻利得没有一丝多余。
太静了。
除了必要的劳作声、练功声、打磨声,营地几乎没有别的声音。
没人唱歌,没人说笑,孩子们追逐打闹时都会下意识压低声音,仿佛大声一点就会惊动什么。
岩叔走到祭坛下,蒲伯正坐在石阶上晒太阳。
老人眯着眼,手里握着半块磨光的龟甲,指尖在上面无意识地划着符号。
“蒲伯,”岩叔蹲下身,“您觉不觉得,寨子里太闷了?”
老人没睁眼:“都在怕。”
“怕什么?狼群没再来,流沙部也老实了。”
“怕松了这口气。”蒲伯慢慢睁开浑浊的眼睛,“从老部落被毁,到一路迁徙,到这扎下根,大伙儿心里那根弦绷了快一年。
弦绷久了,就忘了怎么松。”
岩叔沉默。
他摸了摸左肩,那道被狼爪撕开的伤已经长好,但阴雨天还是会酸胀。
身体记得痛,心记得怕。
傍晚,张翎从东山谷回来。
肩上扛着捆新割的麦穗,穗头沉甸甸的,麦芒在夕阳里泛着金边。
他走过营地时,看见几个孩子蹲在窝棚边玩石子,不是嬉闹,是安安静静地排图案,排好了又推倒重来。
张翎停下脚步,看了很久。
他把麦穗放到祭坛边,走到寨墙了望台上。
从这里能看见整个营地:窝棚排列整齐,炊烟笔直升起,工棚外工具挂得井然有序,连晾晒的兽皮都按大小颜色排好了。
太整齐了,整齐得像军营,不像家。
张翎转身下了了望台,走进岩叔的窝棚。
老猎人正在磨箭簇,石刀在黑曜石片上划出细密的沙沙声。
“岩叔,明天歇一天。”
岩叔手一顿:“歇?寨墙还有两处得加固,新船也该上油了,还有——”
“歇一天。”张翎重复,“所有人,除了必要的岗哨,全部歇着。不吃干粮,不动刀箭,不练功。”
“那干什么?”
“庆祝。”
岩叔愣了。
张翎已经走出窝棚,开始挨个通知:明天日出后,所有人到祭坛前空地上集合,带上家里剩下的好肉,带上新收的野菜,带上从流沙部换来的粗盐。
妇女们停下针线,孩子们不用捡柴,猎人们把弓弦松了。
消息传开,营地第一次出现了茫然的表情。
庆祝?庆祝什么?
直到深夜,岩叔还在琢磨这事。他躺在兽皮褥子上,听见隔壁窝棚传来压低的议论声:
“庆祝……咱们有什么好庆祝的?”
“不知道。毕摩让庆祝,就庆祝呗。”
“可拿什么庆祝?存粮不多,肉得腌着过冬……”
岩叔翻了个身,盯着窝棚顶的茅草。是啊,庆祝什么?庆祝还活着?这算什么理由。
第二天日出时,祭坛前空地上堆起了三堆柴。
柴是孩子们捡的,干松枝混着香柏,一点就着。
火堆旁摆着三张新编的草席,席子上放着陶罐、木碗、石刀。
张翎站在祭坛台阶上,看着陆续聚拢的族人。
五十三人,站成松散的一片。
大多数人脸上带着困惑,有些不安地搓着手,眼睛四处瞟,好像随时准备回去干活。
“坐。”张翎说。
人们迟疑着坐下,坐得板板正正,腰杆挺直,像在开会。
张翎走到空地中央,从怀里掏出个小陶瓶。
瓶里是前些日子试着酿的野果酒,山葡萄捣碎发酵,滤了渣,剩下小半瓶暗红色的浆液。
他倒了一点在木碗里,递给离得最近的蒲伯。
“尝尝。”
老人抿了一口,皱眉,随即眉头舒展:“甜的。”
“传下去。”张翎说,“每人一口,不许多。”
木碗开始传递。
有人小心翼翼舔一点,有人大胆喝一小口,孩子们眼巴巴看着,轮到时也只敢用舌尖沾沾。
一圈传完,碗底还剩薄薄一层。
张翎把最后那点酒倒进火堆,“滋”一声,腾起股带着果香的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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