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的夜,是一种被稀释过的、悬浮的黑暗。走廊的夜灯投下昏黄模糊的光晕,消毒水的气味在冷寂的空气里固执地弥漫。何炜坐在父亲床边的椅子上,看着监护仪屏幕上规律跳动的绿色数字和波形。父亲已经睡着了,低烧退去,呼吸变得平稳悠长,只是眉头还微微蹙着,仿佛在梦里仍与什么不安的东西对峙。
护工轻声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掩门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以及窗外遥远城市夜航传来隐约的低鸣。
何炜轻轻握住父亲的手,那只手比白天更加枯瘦冰凉。他想起了陈墨爷爷那本维修日志上工整的字迹,想起了父亲年轻时在灯下扛运木材的身影。两代人的劳作,都以这座江、这座桥为背景,都曾被一盏具体的灯温暖过。如今,灯灭了,一个躺在病床上记忆破碎,一个已归于尘土,只留下一本沉默的笔记。
而自己,站在这断裂处,试图用一些更虚幻的数字光影,去粘合、去传递些什么。这念头在此刻静谧的病房里,显得如此无力,甚至有些荒诞。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调了静音,但贴着大腿的颤感清晰。他小心地抽出手,走到窗边才拿出来看。
不是护工,也不是家里。是唐莉。
「何总监,抱歉这么晚打扰。我刚整理完非遗中心提交上来的‘成果清单’电子版,发您邮箱了。另外,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您:李主任下午找过王局,好像对您要求提供‘详细存储位置和成果质量说明’不太满意,认为‘过于苛责历史工作’。王局没表态,但李主任离开时脸色不太好。」
何炜看着这条信息,疲惫感更深了一层。意料之中的阻力。李主任和他的非遗中心,早已习惯了在模糊地带生存,用套话和应付填满时间与账目。任何试图刺破这层模糊的举动,都会被视为冒犯和威胁。
他回复:「收到。辛苦了,早点休息。」
然后,他点开邮箱,下载了唐莉发来的清单。PDF文件,足足三十多页。打开一看,果然是熟悉的风格:项目名称、大致内容(语焉不详)、负责人(多为李主任或两位副主任)、完成时间(跨度极大)、成果形式(多为“影像资料”、“电子文档”等模糊词汇)、存储位置(大多写着“中心服务器”或“相关科室”),备注栏则充斥着“因设备老化”、“因人员变动”、“因技术限制”等解释。
这就是他们交出的“家底”。一团巨大的、充满弹性的迷雾。
何炜快速滑动页面,目光如扫描仪般掠过一行行文字。直到最后几页,出现了一些稍微具体点的条目,时间标注在最近一两年,项目名称也与他在内网服务器“待销毁”文件夹里看到的那些模糊财务凭证有所关联。存储位置一栏,有几个写着“移动硬盘备份(编号NJ-xx)”,保管人标注为“李”。
移动硬盘。编号。这是清单里唯一显得“精确”一点的信息。
他截下这几条,保存。然后关闭文档。
窗外,城市的灯火在夜色中连成一片璀璨又冰冷的光河。父亲病房所在的这栋楼,仿佛光河中一座寂静的孤岛。
他回到床边坐下。父亲在睡梦中咂了咂嘴,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听不清。何炜替他掖了掖被角。
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微信。
他以为又是唐莉,或者可能是妻子例行公事的询问。但屏幕上跳出的名字,让他的呼吸微微一滞。
苏晴。
没有文字。又是一张图片。
拍的是一个餐厅的角落,灯光暖黄,桌上摆着两副餐具,一瓶红酒已开了,两只高脚杯,一只已斟了少许暗红色的液体,另一只空着。画面一角,有一只修长的手搭在桌边,指尖涂着淡蔻丹,在灯光下泛着润泽的光。背景虚化,但能看出环境雅致私密。
图片下面,跟着一句话,时间显示是十分钟前:
「路过老地方,灯还亮着。突然想起,有些话当年没说完。」
何炜盯着手机屏幕,指尖冰凉。老地方。是他们几年前第一次私下约见的那家西餐厅,藏在老城区的梧桐树后面,幽静,昂贵,充满某种暧昧的仪式感。当年,他就是在那盏暖黄的灯光下,看着对面这个女人冷静地分析项目利弊,然后在他最疲惫脆弱的时刻,递过来一杯酒,和一句看似随意却精准击中他软肋的“理解”。
“有些话当年没说完”。什么话?是未尽的诱惑,是未挑明的交易,还是某种更复杂难言的东西?
他感到一阵熟悉的、混合着危险与蛊惑的战栗,从脊椎末端窜起。疲惫和压力像厚重的湿衣服裹着他,而这条信息,像一根带着幽香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一个小孔,让他得以短暂地喘息——哪怕那空气里带着毒。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场景:她独自坐在那里,或许刚结束某个饭局,或许只是“路过”,然后想起了他,拍下这张充满暗示的照片。空着的酒杯,是邀请,也是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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