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时分,护国公府的灯笼次第亮起,在渐浓的夜色中晕开一团团暖黄。
漱玉轩内,却弥漫着一股与往日宁静祥和截然不同的氛围。
自昨日从荣国府归来,迎春便将自已紧闭在房内,声称身子不适,晚膳未用,晨起的清粥小菜也原封不动地撤了出来。
任凭司棋和绣橘在门外如何焦急询问,里面只传出压抑的、细碎的啜泣声,或是长久的、令人心慌的寂静。
“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了?昨日出去时还好好的,回来就……”
绣橘搓着手,在廊下急得团团转,眼里满是担忧。
司棋眉头紧锁,丹凤眼里锐光闪动。
她比绣橘年长几岁,又在贾府那等势利场中历练过,心思更为缜密。
她压低声音道:“定然是那边府里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太太‘病’得蹊跷,老爷单独留姑娘说话……准没好事!
我看姑娘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单是伤心,倒像是……像是被什么天大的事情吓住了,逼狠了。”
屋内,迎春蜷缩在窗边的贵妃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被,却依然觉得四肢百骸透着寒气。
泪水早已流干,眼眶红肿干涩。
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窗外那株枯寂的石榴树上,脑海里却翻江倒海。
这半年在护国公府的日子,像走马灯般一幕幕在眼前闪现。
王程那张棱角分明、时常带着战场杀伐之气的脸,对着她时,却难得的有几分平和。
他话不多,但承诺过“无人会轻慢你”,便真的做到了。
府里上下,谁不对她这位“二姑娘”客客气气?
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甚至比在贾府时更加自在。
还有和史湘云、探春她们偶尔的小聚,说说笑笑,不必再看嫡母的脸色,不必担心父亲突然的斥责。
史湘云爽朗的笑声,探春明澈的眼神,都让她感到久违的温暖。
连那个曾经觉得高不可攀、心思难测的薛宝钗,如今也能安然坐在一处,闲话几句家常。
这些细微的、却实实在在的快乐与安宁,如同涓涓细流,将她那颗在贾府被冰冻、被忽视的心,一点点浸润,软化,生出了希冀的嫩芽。
她甚至开始偷偷期盼,能有一个流淌着彼此血脉的孩子,让这份安稳,更深地扎根。
可是……父亲那狰狞的面孔,那包冰凉滑腻的“相思断”,那“抄家灭族”、“女眷充入教坊司”的恐怖话语,如同最凛冽的狂风骤雨,瞬间将她刚刚搭建起来的、脆弱的幸福港湾摧毁得七零八落。
一边是生养她的家族,几百口人的性命;
一边是给予她新生和尊严的夫君,以及她悄然憧憬的未来。
她被架在烈火上炙烤,无论选择哪一边,都意味着另一边的彻底毁灭。
这抉择太痛,太重,几乎要将她的脊梁压断。
“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她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锦被,发出困兽般的呜咽,绝望而无力。
次日清晨,当天光再次透过窗棂,司棋和绣橘忧心忡忡地准备好洗漱用具,正要再次叩门时,房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两人俱是一愣。
只见迎春站在门口,竟已自行梳洗打扮妥当。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下系一条葱绿盘金彩绣锦裙,头上梳着华丽的朝云近香髻,簪着那支王程赏的点翠步摇,并几朵新鲜的堆纱宫花。
脸上薄薄敷了粉,胭脂匀面,唇上点了口脂,竟是一派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这与昨日那个萎靡不振、以泪洗面的她,判若两人!
“姑娘……您……”司棋惊得忘了行礼。
迎春微微一笑,那笑容明媚,却莫名地让司棋觉得有些晃眼,有些不真实。
她甚至在原地轻轻转了个圈,裙裾旋开如花,声音带着一种异常的轻快:“司棋,绣橘,你们瞧,我今日这身打扮,好看吗?”
绣橘心思单纯,见姑娘终于肯打扮、肯说话了,立刻欢喜道:“好看!好看极了!姑娘本就生得标致,这一打扮,就跟画儿里的仙女似的!”
司棋却心头疑云更重。
她仔细端详着迎春,那双眼睛虽然努力漾着笑意,眼底深处却藏着一抹难以察觉的决绝与空洞。
这反常的灿烂,更像是一种……燃烧。
“姑娘自然是极美的。”
司棋按下心中的不安,顺着她的话道,“您饿了吧?奴婢这就去传早膳。”
“不急。”
迎春摆了摆手,走到院中,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将这清冷的空气都吸入肺腑深处。
“今日天气真好。司棋,你去厨房吩咐一声,晚上……晚上备一桌酒席,要丰盛些。再把国公爷前儿赏的那坛金陵春酒找出来。”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每一道菜,都要我亲自盯着。尤其是……尤其是国公爷爱吃的糟鹌鹑、火腿炖肘子、酒酿清蒸鸭子,还有那道糖醋荷花瓣,一定不能马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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