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雨势渐歇,天色依旧阴沉。
黛玉带着紫鹃,踏着湿润的青石板路,来到怡红院。
院子里静悄悄的,往日嬉闹的丫鬟们似乎都刻意放轻了手脚。几
盆残菊在秋风中瑟瑟,更添凄清。
袭人正坐在廊下做针线,见黛玉来了,连忙起身迎上来,脸上带着忧色和几分不自然:“林姑娘来了,快请进。二爷刚醒,正躺着呢。”
黛玉微微颔首,轻声问:“伤……可好些了?”
“上了药,肿消了些,只是还疼,行动不便。”
袭人引着黛玉往里走,压低声音,“二爷心情不好,姑娘……多担待。”
黛玉心下了然,点了点头。
暖阁里,贾宝玉正面朝里侧躺着,听见脚步声,闷声道:“说了我不吃,拿出去。”
“宝玉,是我。”黛玉轻声开口。
贾宝玉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身来。
只见他半边脸颊的红肿未完全消退,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和委屈。
看到黛玉,他眼中先是一亮,随即那光亮又黯淡下去,掺杂了复杂的神色。
“林妹妹……你怎么来了?”
他撑着想要坐起,牵动了背上的伤,疼得咧了咧嘴。
黛玉忙上前半步:“快别动。”
她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紫鹃和袭人对视一眼,默契地退到了外间。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窗外的光透过茜纱窗,淡淡地映在黛玉苍白的脸上,有种琉璃般的易碎感。
宝玉看着她,心里的委屈和烦闷忽然找到了出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还疼吗?”
黛玉先打破了沉默,目光落在他脸颊的红痕上。
宝玉摇摇头,又点点头,闷声道:“疼,但心里更堵得慌。”
他看向黛玉,眼中带着孩子般的依赖和寻求认同的渴望,“林妹妹,你说,人活着就非得去考那劳什子功名,做那禄蠹吗?父亲骂我不思进取,说我不如这个不如那个……
可我读《庄子》,看《西厢》,觉得那里的道理、那里的情意,比四书五经真切多了!为什么他们就不懂?”
黛玉听着他熟悉的、带着愤懑的倾诉,心中酸楚更甚。
这些话,她过去听了无数遍,每次都会顺着他的意,说些“清净无为”、“性情中人”的话来宽慰。
可今天,她不能再那样说了。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眸,避开宝玉灼灼的目光,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风:“宝玉……今时不同往日了。有些事,或许……或许也得变一变。”
贾宝玉一愣,脸上的神情慢慢凝固:“林妹妹,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黛玉抬起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恳切:“舅舅和舅母的难处,你也知道。府里如今艰难,你是嫡子,将来……总要担起责任的。
读些正经书,学些经济之道,未必就是禄蠹。便是为了……为了不让舅舅舅母再如此忧心,为了这个家能支撑下去,暂时收收心,试一试,不好吗?”
这些话,一字一句,从黛玉口中说出,仿佛耗尽了她的力气。
她不敢看宝玉的眼睛,只觉得胸口那股腥甜之气翻涌得更厉害了。
贾宝玉呆呆地看着她,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一般。
他脸上的委屈、依赖、寻求安慰的神情,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愕、失望,最后凝成一种冰冷的、被背叛的愤怒。
“林妹妹……”
他的声音沙哑了,“连你……也来跟我说这些?你也觉得我该去学那些沽名钓誉、钻营算计的勾当?”
“我不是……”
黛玉急急想解释,却又被王夫人那哀戚的面容和“家要散了”的话语堵了回去,只能苍白地重复。
“我是说,世事艰难,有时候……不得不……”
“不得不向现实低头?不得不去做自己厌恶的事?”
贾宝玉猛地打断她,因为激动,脸颊的红肿似乎更明显了,“林黛玉!我以为你是懂我的!这世上所有人都可以劝我功名利禄,唯独你不该!
你不是最讨厌那些俗套,最珍惜真心真性的吗?怎么如今,你也变了?变得和宝姐姐、和袭人、和我父亲母亲一样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受伤的尖锐。
外间的袭人和紫鹃听得心惊肉跳,却又不敢进来。
黛玉被他吼得脸色煞白,身子晃了晃,强撑着扶手才没倒下去。
心口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疼得她几乎窒息。
变了吗?是她变了吗?
还是这冷酷的世道,逼得人不得不变?
“宝玉……你冷静些。”
她的声音虚弱而颤抖,“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或许可以……”
“可以什么?可以妥协?可以委曲求全?”
贾宝玉红着眼睛,胸中积压的对父亲、对家族、对整个世俗的怨愤,此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全都冲着眼前这个他以为最不会伤害他的人倾泻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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