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课
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都是我秘而不宣的无声告白。
一想到终将是你的路人,便觉得,沦为整个世界的路人。风虽大,都绕过我灵魂。
蝉鸣在七月的骤雨里偃旗息鼓,何韵夕的指甲深深掐进手机壳缝隙。闷热教室的空调喷着白雾,将高文佳的声音凝成窗玻璃上的水珠,又顺着祝2020年考生金榜题名的红色横幅蜿蜒而下。
最后强调一遍时间轴。高文佳敲击多媒体屏幕,课件跳出被学生戏称为祖传PPT的思维导图。
高文佳摘下口罩喝了口水。医用橡胶耳绳在脸颊勒出的红痕尚未消退,像道横亘在现实与梦境间的警戒线。何韵夕将手机藏在讲义扉页后,录像模式的红点随着心跳频率闪烁。
少女将镜头对准讲台上的身影,她知道自己是最后一次名正言顺作为她的学生坐在台下,取景框边缘框住高文佳扶正话筒的指尖——那根褪色的五彩绳仍缠在腕间,随板书动作在电子屏投下晃动的光影。
高文佳瞥见第三排闪烁的录像红光。何韵夕把手机支在书脊后,镜头微微偏向讲台左侧——那是她惯常站着板书的位置。
该不该提醒她关掉手机?可当视线掠过少女泛红的眼尾,喉咙里的话就变成了:重点看洋务运动与明治维新的比较。粉笔在黑板敲出重音,恍惚又是去年晚辅导,她轻叩桌面提醒打瞌睡的何韵夕。
近五年真题里,新航路开辟相关考点出现十七次。高文佳敲击课件的手势像在弹奏编钟,考前叮嘱的讲义翻页时带起微型气旋,吹散落在讲台的粉笔屑。何韵夕调整焦距,画面里那人转身调试投影仪,借机用指腹抹去镜片上的雾气。
消毒水气味突然浓烈。巡查的班主任出现在后门,何韵夕慌忙将手机塞进笔袋。塑料壳撞出闷响。高文佳转身板书工业革命的影响,粉笔在社会化大生产下方划出波浪线,白色粉尘簌簌落在她的衣襟。
下课铃在闷热中炸响。走廊传来此起彼伏的告别声,隔壁班突然爆发的掌声,让何韵夕才发觉自己的高中生活真的结束了。初夏的热浪裹着礼炮未散去的硫磺味道涌进教室:最后提醒,小论文记得分点分条字迹工整...
高文佳倚着门框和同学们告别,视线在何韵夕多停留半秒。少女嗅到她袖口熟悉的雪松香,听见极轻的:一切顺利。
人群如退潮般涌向走廊。何韵夕磨蹭到最后一个起身,高文佳正在擦黑板,板擦扬起的历史尘埃在斜阳里纷飞,将历史的偶然性与必然性板书晕染成朦胧的星云。
高三年级教学楼下临时支起的合影点挤满家长送来的花。何韵夕被推搡到镜头边缘。
来拍合照!班长举着拍立得招呼。人群在香樟树下仓促聚拢,高文佳被推到何韵夕斜后方。夏风掀起口罩边缘的刹那,她感觉后颈被指尖轻触——那人正替她抚平翘起的衣领,雪松香混着消毒凝胶的气息漫过鼻尖。
拍立得相纸在溽热中缓慢显影,画面里她们隔着三个同学的距离,却因取景框的畸变显得衣袖相叠。
大合照匆匆忙忙的结束,同学们在操场上三五成群的互相合影留念。
老师...何韵夕的N95口罩随着呼吸起伏,能合照吗?她举起手机时,锁屏壁纸还是偷拍的烘焙坊侧影。
看镜头。高文佳突然走向她身边,扶正她歪斜的校牌,快门键按下的刹那,五指在肩头烙下转瞬即逝的温度。
这是高文佳与何韵夕最后一次在操场并肩,镜头里只框进两人被夕阳拉长的影子。
口罩真是最完美的面具。高文佳庆幸此刻能藏起嘴角的颤抖,却忘了眼睛也会泄露潮汛。闪光灯亮起的刹那,藏在镜片后的目光正贪婪描摹少女的眉眼——比初见时长开了些,睫毛上还沾着方才偷擦的泪。
陈慧丽的尖嗓刺破暮色:高三生别逗留,大家拍完照就离开学校!暮色将攒动的人影投在金榜题名的横幅上,像出被腰斩的皮影戏。
何韵夕奔出教学楼时,晚风掀起满地彩带。她点开未命名的视频文件,高文佳的声音混着电流杂音流淌:祝每个同学都有光明的未来,你们的人生我只能送一程。最后的镜头剧烈晃动,画面边缘闪过一行粉笔字——相遇本身就是航行的意义
公交碾过积水潭的黄昏,何韵夕点开课堂录音。电流声里混着此起彼伏的翻书声,突然插进段突兀的静默。她倒回去细听——在祝大家前程似锦之前,有三秒轻微的呼吸颤音,像钢笔尖在宣纸上洇开的犹豫。
夕阳沉入香樟树梢时,何韵夕合上用了三年的活页本。夹着张未送出的拍立得:高文佳在历史教研室的背影,玻璃窗倒映着偷拍者通红的耳尖。照片背面新添的墨迹尚未干透,上面用公正的字迹写着:
你总对我们说,要学会拥抱世界的美好
但在此之前
你能不能先拥抱我
当夜整理复习资料时,何韵夕发现手机自动生成的高三记忆合集。四十三分钟的历史课视频里,有七次镜头失焦——每次都是高文佳经过第三组过道时。她将进度条拖到最后五分钟,放大画面角落:那人整理试卷时,左手正无意识地缠绕腕间褪色的五彩绳。
暴雨冲刷着窗户,细密的雨痕顺流而下,何韵夕突然读懂高文佳话里的隐喻。
未来在历史长河里都是进行时
教学楼在暴雨中褪成水墨剪影。高文佳解锁手机,特别关注列表里多了条动态。她点开何韵夕的朋友圈,最新动态停在昨夜23:59。九宫格照片里有刻字的笔、褪色的五彩绳,最后一张是自己在29班教室的最后一课。
她在下面留下第一条评论:历史会记得所有未说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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