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路途,比预想中更为艰难。
车出江淮,天地间便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灰白。官道上的积雪被反复碾压,结成冰壳,车轮时常打滑。朔风如刀,穿透厚实的棉袍,呵气成霜,须眉皆白。顾青山与同行的兵士、车夫挤在车辕上,双腿很快冻得麻木,只能不时跳下车跟着跑一段,方能回暖。
夜里宿在驿馆或简陋的村店,炭火不足,被褥冷硬。顾青山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每晚必仔细检查车辆关键部位,尤其是那弹性轮轴在严寒下的状态。他发现,苏婉所给方子中有一味“松脂混合烈酒”的涂剂,对防止木铁结合处因冷脆而开裂颇有奇效,便连夜调制,为所有轮轴加涂一层。
同行的兵部校尉姓韩,是个三十来岁的黑脸汉子,起初对这些“花哨”的新式车辆颇不以为然,言语间多有挑剔。但几日后,见顾青山不辞劳苦,手艺精湛,且车辆在冰滑路面上的表现确实稳健,远超寻常运输车,态度方才渐渐缓和。
“顾师傅,你这木头轮子,真能耐住北方这鬼天气?”一次中途歇息时,韩校尉忍不住问道。
顾青山正用皮尺测量轮轴在负重后的回弹偏差,闻言抬头:“校尉,此木经过特殊温养处理,韧劲已非寻常木材可比。再辅以防冻胶剂,只要保养得当,应无大碍。其实,世间万物,知其性,顺其理,便能物尽其用。”
韩校尉似懂非懂,只道:“你们读书匠人,道理多。只要这车能平安把粮秣运到大同,便是好道理。”
路途漫漫,除了风雪严寒,更需警惕的是沿途不太平。虽有官兵押运,但流民溃兵、小股土匪仍时有出没。一次夜过山区,竟遇剪径毛贼,虽被击退,但也让众人惊出一身冷汗。顾青山那把用以防身的短刀,第一次见了血光——虽只是划伤贼人手臂,但刀锋入肉的阻滞感和随之而来的血腥气,让他几欲作呕,彻夜难眠。
他更深切地体会到,苏婉父亲当年因“海外奇物”惹上麻烦,是何等凶险。自己怀揣的秘密,若真暴露,恐招致杀身之祸。
愈发谨慎,也愈发坚定。
腊月十二,车队终于抵达大同镇。
边关雄城,矗立在苍黄的天地间,城墙高大厚重,布满风霜痕迹与战火疤痕,气氛与金陵的繁华精致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粪便、煤烟、皮革和一种边疆特有的、混合着尘沙与荒寒的气味。
交接并不顺利。大同镇守军派来接收的是一名姓胡的千户,面庞粗糙,眼神锐利如鹰。他围着五辆车转了两圈,用力踹了踹车轮,冷哼一声:“木头轮子?还带弹性?花架子!北地冻土开春后翻浆,你这软趴趴的轮轴,陷进去就别想出来!兵部就会弄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韩校尉连忙解释,顾青山也上前,详细说明设计原理与沿途测试表现。
胡千户不耐烦地摆手:“老子不看嘴皮子功夫。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明日装货,后日随我押运队往怀安卫走一趟。百十里地,回来若有一辆车趴窝,或是耽误了行程,你们自个儿跟兵部交代去!”
这是下马威,也是实实在在的考验。怀安卫是更靠近前线的小堡,道路状况更差。
顾青山没有争辩,只沉声道:“遵命。但请千户拨给在下一些本地匠役,今夜需对车辆做最后检查调整,并教授基本养护之法。”
胡千户瞥他一眼,倒有些意外他的镇定:“成。镇上有军匠坊,你自己去寻人。丑话说前头,那些老油子可不好支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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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军匠坊比将作案粗犷得多,四处堆着破损的兵器、盔甲、马车零件。匠户们多是军籍世袭,常年与边塞风沙、紧急军务打交道,养成一副急躁实在的脾气。听说金陵来了个“巧手匠师”要教他们新东西,大多嗤之以鼻,或懒洋洋地应付。
顾青山不以为意。他先不急着讲解,而是跟着匠户们一起动手,帮忙修理几件破损的弩机和车轮,手法干净利落,对材料特性的把握精准,很快让几个老匠人收起了轻视之色。
“顾师傅,你这修弩机卡榫的法子,有点意思。不像纯用手劲,像是……用了巧劲?”一个姓的老匠问道。
“冯师傅好眼力。”顾青山点头,“晚辈观这卡榫磨损不均,受力有偏。稍加打磨,改变接触斜面角度,便能将力均匀分散,既修复了当下,也延长了日后使用寿命。”他趁机将“力循其道”、“顺势而为”的理念,用最朴实的语言道出。
冯匠人若有所思。
待到检查新到车辆时,顾青山特意请几位老匠人一同上手,让他们亲自感受轮轴的弹性与回弹,讲解湿热处理增强木韧性的原理。边塞匠人虽文化不高,但对材料好坏、工具趁手与否有最直接的直觉。亲手摸过、试过,疑虑便消了大半。
“这木头,摸着是有些不一样,韧劲儿足。”冯匠人反复弯压一根备用轮轴,“顾师傅,你那‘温养’的法子,用咱们这边常见的松木、桦木,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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