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江船厂,位于金陵城西北,依江而建。
还未踏入厂区,那庞然的气息便扑面而来。空气中混杂着桐油、石灰、湿木、铁锈与江风水腥的复杂气味。高耸的船坞棚架如巨兽骨架,绵延江岸;斧凿锯刨之声、号子声、搬运重物的吆喝声、还有江涛拍岸的呜咽,交织成一片沉闷而浩大的轰鸣。
顾青山携苏婉在官驿安顿后,次日一早便独自前往船厂报到。凭将作监文书过了层层岗哨,被引至一处挂有“江船营造案”木牌的院署。署内已有十余人,多是四十往上的老匠师,面皮被江风吹得粗粝,目光沉凝,打量着这个突兀出现的年轻人。
主事的是位姓郑的员外郎,工部派来的,五十岁上下,面白微须,眼神精明。他草草验过文书,便道:“顾司匠,既入此案,便需守船厂的规矩。你虽是将作监荐来,专攻‘机巧结构’,但造船不比造车,首重稳、固、水密。那些取巧的花样,在江上大风大浪里,可不顶用。”语气平淡,却透着明显的审视与不信任。
“卑职明白,定当虚心向各位老师傅请教。”顾青山躬身。
郑员外郎不置可否,指派一位姓吴的老匠师带他熟悉船厂,并参与眼下正在争辩的新式哨船龙骨设计。
吴师傅寡言,领着顾青山在巨大的厂区内穿行。所经之处,工匠们各司其职,锯木的、刨板的、煅烧铁钉铁箍的、熬制桐油灰料的……秩序井然,却也透着一股因袭旧法的沉闷。顾青山注意到,许多工艺与他所知略有差异,更显粗犷,但细节处又藏着世代积累的独到经验。
最后来到一间绘图工房。里面烟气腾腾,几位匠师正围着一张巨大的草图争论得面红耳赤。
草图描绘的是一种双桅哨船,要求轻快,可载两门小型碗口铳。争议焦点在于龙骨与肋板的接合方式。传统做法是厚重硬接,确保坚固,但自重太大,影响速度。有人提出减薄材料,却又被驳斥强度不足。
顾青山静听片刻,心中已有计较。他上前施礼,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指向龙骨与肋板交接的几个关键节点:“诸位师傅,晚辈愚见,或许不必全然减薄或增厚。可否在此处,”他指尖点向几个应力最集中处,“采用‘渐变加强’?即接合部核心用硬木或铁木,向外渐次过渡为稍轻韧的木料,并以‘湿热胶合法’使其融为一体。如此,既保节点强固,又减整体自重,且过渡自然,不易应力集中而断裂。”
他说的“湿热胶合法”,正是北地之行与苏婉共同推导出的“柔火”思路的延伸应用。
房中静了一瞬。
一位满脸虬髯的壮硕匠师嗤笑:“黄口小儿,异想天开!木头就是木头,还能‘渐变’?还湿热胶合?船是要下水的!你那胶合之处,泡烂了怎么办?”
另一人也皱眉:“此法闻所未闻。造船大事,岂能儿戏?按老法子做,虽笨重些,但稳妥!”
吴师傅也微微摇头,显然不看好。
顾青山不慌不忙,从随身布袋中取出一小块木料,正是他在将作案用“湿热法”处理过的铁力木边角料,又取出一个水囊。“诸位师傅请看。”他将木料展示,纹理细密坚实,然后将其浸入水囊,“此木经特殊湿热胶液处理,已浸水两个时辰。”取出后,用力掰折,木料弯而不折,接合处毫无开胶迹象。“此法关键在于胶液配方与处理火候,可抗水浸。晚辈愿立军令状,若此法失败,甘受责罚。”
众人见他拿出实物,且效果确与寻常木料不同,神色稍霁,但疑虑未消。
郑员外郎不知何时也来到门口,听了片刻,开口道:“既有新法,不妨一试。吴师傅,拨给他一小间工棚,所需物料从简,限十日之内,做出一个按比例缩小的龙骨肋板接合模型,进行负重、浸水、冲击测试。成,则酌情采纳;败,顾司匠,你便去干三个月刨木板的粗活。”
这是考验,也是机会。“卑职领命。”顾青山肃然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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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驿房间狭小,但苏婉已收拾得整洁。她将紧要书册藏于箱笼夹层,表面只放些寻常女红与经书。见顾青山回来,听罢日间遭遇,沉吟道:“龙骨接合……‘渐变’之思甚妙,暗合‘刚柔并济’。我这里有几则前朝海船笔记,提及南洋巨舟接缝用‘鱼胶混合树脂,蒸熏而成’,或许可作胶液改良参考。那‘湿热法’抗水浸,恐需加入更多防水之物,如生漆、桐油。”
两人连夜商讨,修订配方。苏婉又想起:“船厂物料杂,或可寻些贝壳煅烧的灰粉、细密矿砂,掺入胶液,增加结合强度与耐久。”
次日,顾青山便一头扎进那间狭小工棚。吴师傅虽不苟言笑,但派来的两个学徒还算踏实。顾青山亲自选料、熬胶、控温控湿,每一步皆精益求精。工棚内蒸汽弥漫,他整日忙碌,衣衫尽湿。
苏婉则在官驿,深居简出。她假借“抄录经书祈福”之名,向驿丞讨了些纸墨,实则继续整理、推演那些海外资料。她发现一本更早的宋人笔记,提及“南海有木,沉水千年不腐,火焚三日方燃”,其描述与“赫多罗”有相似处,但处理方式却截然不同,用的是“盐卤浸渍,烈日暴晒,反复九次”,谓之“去其阴燥,留其阳刚”。这又提供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思路:或许“赫多罗”并非只有“柔火”一途,“极阳”之法也可能奏效?她将这个发现仔细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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