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一群发了狂的野兽,在卧牛山的峰峦沟壑间横冲直撞,发出凄厉而持续的咆哮。山上的气温比山下骤降了十几度,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碴子,吸一口都带着刮喉的刺痛。铅灰色的云层死死地压在光秃秃的山脊线上,沉重得仿佛随时会塌下来。
卧牛山村小那几间低矮的土坯房校舍,如同汪洋中的一叶破舟,在狂风的怒涛中瑟瑟发抖。窗户上那些用旧报纸、硬纸板勉强糊住的破洞,此刻成了寒风肆虐的通道。强劲的气流带着刺耳的哨音,疯狂地撕扯、钻透这些脆弱的屏障。糊窗的旧报纸早已被风扯得七零八落,边缘如同垂死的蝴蝶翅膀般疯狂抖动着,发出哗啦哗啦绝望的声响。硬纸板被吹得鼓起又凹陷,摇摇欲坠。更猛烈的风从缝隙中灌入,在空旷冰冷的教室里打着旋,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细小的枯草屑,发出呜呜的悲鸣。
教室里光线昏暗。北墙高处那扇小小的气窗透进的天光,被厚重的云层和肆虐的风雪遮蔽得只剩下惨淡的灰白。墙壁斑驳,大片大片的黄泥墙皮在寒风的震动和湿气的侵蚀下,簌簌地剥落下来,露出里面更粗糙的土坯。
张二蛋裹着他那件洗得发白、袖口和肘部都磨出毛边、露出灰黑色棉絮的深蓝色旧棉袄。棉袄很薄,根本挡不住这刺骨的严寒。他站在讲台上,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佝偻着,试图保存一点可怜的热量。手里捏着那截短得几乎握不住的粉笔头,正在坑洼不平、漆皮剥落得如同地图般的黑板上写着字。粉笔灰簌簌落下,沾在他冻得通红的鼻尖和呼出的白气上。他写得很慢,手指因为寒冷而僵硬发木,字迹歪歪扭扭,比平时更加难辨。
“同……同学们……看这里……”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提高声音盖过风声,但嗓音干涩沙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这‘折’字,就是……被风吹断的意思……”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下面两排高低不一的破旧桌椅。复式班的孩子挤在一起。前面几个低年级的小萝卜头,脸蛋冻得如同熟透的山柿子,红得发紫,嘴唇乌青,鼻涕不受控制地往下淌,时不时用力吸溜一下,发出响亮的声音。小手互相使劲搓着,或者紧紧插在同样单薄、打着补丁的衣兜里,脚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无意识地、频率极高地跺着,试图产生一点点可怜的热量。后面几个稍大的高年级学生,坐得稍微端正些,但眼神也因寒冷而显得呆滞空洞,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团团更浓的雾气。他们面前的课本大多卷了边,封面破旧不堪,书页被冻得发脆。
“下……下面……大家跟我念……”张二蛋提高了些声音,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尾音抖得厉害。
“北风卷地白草折——”
稚嫩的童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颤抖,在空旷寒冷的教室里响起,微弱得几乎被风声瞬间吞没。
“胡天八月即飞雪——”
声音更加微弱,带着瑟缩的哭腔。
一阵更加猛烈的穿堂风如同巨锤般砸来!一块摇摇欲坠的硬纸板终于支撑不住,“嗤啦”一声被彻底撕裂、卷飞!寒风如同冰冷的瀑布,瞬间从那豁口灌入!坐在靠近豁口位置的一个低年级小女孩——小丫,猛地被寒风扑了个正着,瘦小的身体剧烈地打了个寒颤,随即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那咳嗽声又急又猛,小脸憋得通红,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张二蛋的心猛地揪紧!他立刻扔下粉笔头,快步冲到窗边。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他脸上。他徒劳地用冻得发青、几乎失去知觉的双手,死死地按住那几张被狂风吹得如同鼓风机般疯狂鼓荡的旧报纸,试图堵住更大的豁口!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粗糙的纸面,寒风却依旧顽固地从他指缝里、从报纸的破洞中钻进来,带着刺骨的恶意!
堵不住!根本堵不住!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夹杂着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看着小丫咳得喘不上气的痛苦模样,看着其他孩子冻得瑟瑟发抖、眼神惊恐的小脸,再看看这四面透风、如同冰窟般的教室……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悄然缠上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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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课间休息。孩子们像一群受惊的小鹌鹑,挤在教室唯一那个破旧的小煤炉边。炉子里只有几块早已燃尽的、冰冷的煤核,散发着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的余温。炉壁摸上去也只是微温。孩子们伸出冻得通红、长着冻疮的小手,徒劳地凑近那点微光,身体紧紧挤在一起,互相汲取着可怜的体温,小脸上写满了对寒冷的恐惧。
张二蛋没有休息。他走到教室中间那张瘸腿的课桌前——那是他昨天刚刚用更粗的麻绳和几块新找来的木块加固过的。他蹲下身,仔细检查着捆绑的绳结。麻绳被勒得死紧,深深陷入木块里。他伸出冻僵的手指,徒劳地想抚平一根翘起的、带着倒刺的木屑,指尖却被刺了一下,渗出一粒细小的血珠。他浑然不觉,目光死死盯着课桌那条用砖头垫着的断腿,仿佛这桌子稳固与否,关系到整个世界的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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