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元年冬月,朔风如刀,席卷着整个北京城。顺治元年的冬月,寒意格外砭骨侵肌,仿佛连空气中都凝结着细碎的冰晶,无情地抽打着这座刚刚易主不久的帝王之都。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偶尔有零星的雪沫飘洒,落在紫禁城那历经风雨的朱红宫墙与金灿灿的琉璃瓦上,却难以积存,只留下一片湿漉漉的晦暗,使得往日的辉煌气象也黯淡了几分,透着一股子僵硬的冷意。街道上行人稀少,即便有,也是缩颈弓背,脚步匆匆,满语和生硬的汉语在寒风中交织,透着一种异样而紧张的秩序。
然而,在这片肃杀之中,隶属于工部的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这里原是堆放杂物旧料的库房区,位置靠里,平日里少有人至。但此刻,院墙之内,灯火通明,人声与金属敲击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形成一股灼人的热浪,顽强地抵御着院外的凛冽严寒。
高大的库房被改造过,窗户被扩大,安装了粗糙的玻璃,透出里面晃动的火光与忙碌的人影。院落空地上,积雪被仔细清扫,露出冻得坚硬的土地,各种奇形怪状的金属构件、木架、皮革绳索堆放在角落,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石、硫磺、熔融金属以及桐油混合的刺鼻气味。
这里,便是新任工部右侍郎张晓宇亲自选址并命名的“龙渊堂”。名号是他自己起的,取“藏龙于渊,吐焰焚天”之意。这八个字被他亲手书写,刻在一块黑檀木匾额上,悬挂于改造后的主厅大门之上,字迹遒劲而带着一股森然的戾气。既有对自身才华的矜夸,更深深隐藏着他那欲借这龙渊之火,焚毁旧恨、焚尽阻碍、乃至焚灭整个不顺从他意志的世界的野望。
院落中央,张晓宇裹着一件异常厚重的玄色貂皮大氅,几乎将他整个瘦削的身躯都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他坐在一张特制的带轮木椅上,这椅子结构精巧,用了上好的硬木和铁件,两个巨大的木轮包裹着铁皮,椅背可以调节角度,扶手边甚至还设计了放置茶盏和书本的小几。
此刻,这张轮椅由两名身材健壮、面无表情的包衣阿哈稳稳地推着,在试验场地边缘移动。他的双腿,自那次试图逃离鳌拜府掌控而被擒回,遭管家命人用重棍硬生生打断后,便彻底废了,膝盖以下毫无知觉,如今只能完全依赖这轮椅行动。身体的残损,如同在他灵魂深处刻下了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非但没有磨灭他的意志,反而如同将一块生铁投入了仇恨的熔炉,经过反复捶打淬炼,变得愈加坚硬、冰冷、锋锐。
他苍白的面孔在场地四周熊熊燃烧的火把、牛油灯以及试验火焰的跳跃映照下,显出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与潮红,那双深陷的眼眸,如同两口幽深的寒潭,紧盯着前方空地上正在进行的一系列决定未来战争形态的试验,目光专注而贪婪,仿佛在欣赏自己亲手创造的艺术品。
“放!”他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但在这嘈杂的环境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清晰地传达到负责操作的戈什哈耳中。
一名身着棉甲、头戴缨帽的戈什哈闻令,猛地挥动手中的红色令旗。只听“嗤——!”的一声尖锐刺耳的呼啸,仿佛撕裂了寒冷的空气,一支造型奇特的“火风筝”尾部猛地喷吐出炽热的白亮火焰,拖着长长的、混杂着硝烟的浓黑尾迹,像一条被激怒的毒蛇,猛地窜上阴沉低垂的天际。
这“火风筝”是不载人的试验型号。它以柔韧的竹篾为骨,巧妙地榫接捆扎,形成流线型的框架,外面覆以浸过多次桐油、变得坚韧厚实的桑皮纸,表面甚至还用彩漆粗略地画出了鳞片和狰狞的眼瞳,使其在飞行时更添几分诡异。其腹部填塞了精心配比的火药与延时引信。
如今这怪异的凶鸟在空中划出一道扭曲而近乎癫狂的弧线,发出“呜呜”的破空声,牵动着地面上所有观者的目光。它的飞行轨迹并不十分稳定,时而抬头,时而俯冲,显示出控制技术尚不完善,但这更增添了几分不可预测的威慑力。终于,在达到最高点后,它猛地调转方向,如同一支被死神掷出的标枪,一头栽向院落远处预设的、模拟密集军阵的草人木棚区域。
“轰——”
一团橘红色夹杂着黑烟的烈火球体骤然膨胀、绽开,巨大的声响震得人耳膜发麻。强烈的冲击波裹挟着热浪,瞬间席卷了那片区域,冻土、积雪、破碎的草人、木屑被猛烈地抛向空中,然后又如同雨点般簌簌落下。熊熊火焰立刻蔓延开来,吞噬了残余的模拟工事,空气中弥漫开令人窒息的硝烟味、焦糊的草料和木头气味,甚至隐隐有一丝皮肉烧灼的错觉。
院落一角,特地前来观摩的摄政王多尔衮,披着一件名贵的玄狐皮大氅,在武英殿大学士刚林、兵部尚书韩岱以及一脸虬髯、身材魁梧的鳌拜等一众满洲亲贵大臣的簇拥下,负手而立。他面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沉静如水,仿佛古井无波,但微微眯起的双眼,以及那瞳仁中一闪而过的、如同鹰隼发现猎物时的锐利精光,却暴露了他内心受到的震动与评估。即便是见惯了沙场征伐、尸山血海,自诩勇力冠绝的鳌拜,看到这“火风筝”凌空爆炸、覆盖轰击的威力,粗犷的脸上肌肉也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容。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仿佛在衡量这种新式武器与传统骑射之间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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