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并非寻常的夜色,而是如同被浓稠的墨汁反复浸泡、搅拌后凝结成的实体,带着沉甸甸的湿冷,紧紧包裹着饱经战火的河南府城。城墙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像一头疲惫不堪的巨兽匍匐在大地之上,沉默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城头那些原本象征威严与方向的旌旗,此刻在带着深秋寒意的夜风中无力地低垂着,旗角偶尔被风掀起,发出细微而单调的“扑簌”声,这声音非但未能打破寂静,反而像锉刀一样,更深刻地反衬出大战前这份令人心脏紧缩、几乎窒息的宁静。
空气中混杂着多种令人不安的气息:被夜露打湿后尚未干透的尘土味、冰冷兵刃上散发出的淡淡金属腥气、士兵们身上积聚的汗液与疲惫混合的体味,还有一种无形无质,却几乎能用手触摸到的、绷紧到了极致的张力。它弥漫在城墙的每一个垛口,萦绕在每一个守军的心头,仿佛一根已经拉到极限、随时都会崩然断裂的弓弦,而那引弓之手,正隐藏在城外无边的黑暗中。
戚睿涵站在内城一处不起眼的矮墙上,这里是城内相对较高的地方,可以勉强眺望到远方那条在微弱星光下如同一条沉睡巨蟒般蜿蜒的洛水。河水反射着星月黯淡的辉光,泛起一片片模糊而冰冷的鳞波,横亘在摇摇欲坠的城池与北方那正席卷而来的毁灭洪流之间。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已经沾染了尘泥与汗渍的青色道袍,左肩胛骨下方的旧伤处,传来一阵隐隐的、深入骨髓的酸胀感,清晰地提醒着他数月前在那片无名树林里与八旗精锐的初次遭遇。那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带着刺耳的尖啸穿透空气,瞬间撕裂皮肉的痛楚,以及随后亡命奔逃的惊悸,至今记忆犹新。而今日,他和这座城池将要面对的,是远比那支冷箭更为狂暴、更为密集、足以吞噬一切的金属与火焰的风暴。
脚步声轻盈而稳定地自身后传来,即使在这种环境下,也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董小倩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江湖劲装,勾勒出矫健的身形,外罩一件细密的软甲,在黑暗中泛着幽光。那柄从不离身的长剑悬在腰间,剑柄上的缠丝已被手掌的汗水与岁月的磨砺浸润得温润。她的脸色在黯淡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那是连日奔波、精神高度紧绷的痕迹,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沉静,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潭之水,映照着城下微弱的灯火,波澜不惊。
“睿涵,”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吴侯爷已在城头巡视多时了。”
戚睿涵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却混杂着各种不祥气息的空气,然后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的压抑一并排出。他点了点头,收回投向洛水那模糊光影的目光,那目光中混杂着对未知命运的忧虑、对责任的坚定,还有一丝源自现代灵魂对这场面本能的抗拒。“走吧,”他转过身,看向董小倩沉静的双眼,“该来的,总会来。躲不掉,就只能迎上去。”
两人不再多言,沿着被无数双脚磨得光滑的石阶,一步步登上外城墙。越往上走,那种压抑的紧张感便越发浓重。城墙上,关宁军的将士们如同用生铁浇铸而成的雕塑,密密麻麻地伫立在每一个垛口之后。他们的盔甲上凝结着夜露,在愈发微弱的天光下泛着冷硬而潮湿的色泽。
手中的兵刃——长矛的枪尖闪烁着寒星,弓弩的弓弦被紧紧扣住,那些数量不多、显得格外珍贵的火铳,铳口幽深地指向城外的黑暗——都已被反复擦亮,沉默地等待着饮血的那一刻。没有人交谈,甚至连咳嗽声都极力压抑着,只有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甲叶随着身体细微调整而发出的、细碎冰冷的碰撞声,交织成一片悲壮而令人心悸的底噪,在这黎明前的宁静中回荡。
吴三桂身披他那套标志性的精良山文甲,甲片在昏暗中依然折射出森然的光泽,猩红的斗篷如同凝固的血液垂在身后。他双手按着剑柄,剑尖顿地,如同一尊亘古存在的战神雕像,屹立在城楼之前最显眼的位置。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慷慨激昂,也无恐惧彷徨,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目光如翱翔于雪峰之上的鹰隼,锐利地扫视着城外那片正被逐渐浮现的晨曦一点点勾勒出轮廓的原野。
那里,是他熟悉的战场,也将可能是他和这支军队的埋骨之地。杨铭、吴国贵等一众核心将领肃立在他身后稍远的位置,同样沉默无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与决绝。看到戚睿涵和董小倩到来,吴三桂只是微微侧首,颔首示意,目光在戚睿涵那身道袍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随即又投向城外。
“都准备好了?”吴三桂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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