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那轮挣扎在地平线上的火球最后的光与热,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汝宁府这座中原重镇的每一个角落。督师府那高耸的飞檐斗拱,被染上了一层悲壮而凄艳的金红,仿佛镀了一层熔化的铜汁,流光溢彩,却又带着一种行将凝固的沉重。府门前那对历经风雨的石狮子,默然矗立,在斜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与肃立两旁的卫兵身影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幅凝固的浮雕。
这两排卫兵,乃是督师瞿式耜的亲兵,虽经连日备战与紧张等待,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眼白布满了血丝,但他们的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铁盔下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紧盯着那条从城外延伸而来的、尘土尚未完全落定的官道。他们紧握着手中的长枪或腰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那目光中,有对浴血归来同袍的由衷敬意,有对那场远在数百里外惨烈厮杀的想象,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那是对战争无常的敬畏,也是对自身未来命运的隐忧。空气中弥漫着黄昏的宁静,但这宁静之下,是紧绷如弓弦的沉默。
马蹄声由远及近,那声音初时细碎,如同雨打芭蕉,渐渐变得清晰、沉稳,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的心坎上。官道的尽头,一队骑兵的身影在夕阳的逆光中缓缓显现,轮廓被勾勒得有些模糊,仿佛从血与火的炼狱中归来的幽灵。
为首者,正是平西侯吴三桂。他身披的那套曾经锃亮耀眼的山文铠,此刻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刀剑划痕,箭矢撞击留下的凹坑,以及烟熏火燎的乌黑印记。猩红的战袍破损不堪,边缘卷曲,沾染着洗刷不净的暗褐色血污。昔日光华流转的护心镜,如今也变得黯淡无光,蒙着一层灰翳,恰如他此刻沉郁如铁的心情。他端坐在马背上,腰杆依旧挺直,但微微低垂的头颅和紧抿的嘴唇,透露出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哀伤。
跟在他身后的,是戚睿涵、董小倩,以及吴国贵、方光琛等一众关宁军将领。人人脸上都带着长途跋涉和苦战留下的风霜之色,甲胄残破,衣衫褴褛,有些人的伤口只是简单包扎,渗出的血迹已然发黑。他们的队伍不再齐整,人数也明显稀落了许多,空出了许多战马,马背上驮着伤势过重无法骑乘的同伴。这支沉默行进的队伍,没有胜利凯旋的喧嚣,没有劫后余生的欢呼,只有一种历经血火淬炼、从尸山血海中挣扎而出的凛然之气,以及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悲怆。他们的沉默,比任何震天的呐喊都更能撼动人心,仿佛一块巨石,压在每一个目睹此情此景的人胸口。
汝宁城内的百姓,早已闻讯,自发地聚集在从城门通往督师府的街道两旁。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挤得水泄不通。没有人喧哗,没有人欢呼,甚至很少有人交头接耳。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看着这支伤痕累累的军队,如同一条沉默的河流,缓缓从眼前流过。
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悲戚与感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看着士兵们身上那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看着他们脸上那混合着疲惫、麻木与一丝不屈的眼神,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布满沟壑的脸颊。他或许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征战岁月,或许是在哀悼那些素未谋面却为他而死的儿郎。
一个年轻的妇人,紧紧搂住怀中懵懂的孩子,用手轻轻遮住孩子的眼睛,似乎不忍让他看到这过于残酷的景象,但她自己的目光,却牢牢锁定在这些士兵身上,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恐惧,有同情,更有一种深深的感激。她知道,正是眼前这些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军人,在数百里外的河南府,用血肉之躯,为他们,为汝宁、凤阳乃至更后方的万千百姓,挡住了建奴南下的铁蹄,换来了这片刻的、珍贵的安宁。这份安宁,是用河南府城墙下的累累白骨,用洛河水道的滚滚赤流换来的。
队伍行至督师府前,吴三桂率先翻身下马,动作依旧矫健,但落地时微不可查的一个趔趄,暴露了他体力的透支。亲兵想要上前搀扶,被他用眼神制止。他整理了一下残破的征袍,深吸一口气,努力让疲惫的面容显得更庄重一些,然后迈步向那洞开的督师府大门走去。戚睿涵、董小倩等人紧随其后,脚步沉重。
督师府正堂,灯火初上。堂内的气氛庄重而肃穆。巨大的“明”字旗幡垂于堂北,旗下,督师瞿式耜与参军张同敞早已在此等候。瞿式耜年近五旬,面容清癯,三绺长须,目光锐利如电,此刻却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负在身后的手指微微捻动着。张同敞立于其侧,年纪稍轻,神色同样凝重,眼神中除了敬意,更有一丝审慎的观察。
当吴三桂一行人带着一身征尘与血腥气踏入堂内时,瞿式耜立刻快步迎上,未等吴三桂抱拳行礼,便一把托住了他的手臂。入手处,是冰冷坚硬的臂甲,以及甲胄下似乎仍在微微颤抖的肌肉。
“平西侯,诸位将军,辛苦了。”瞿式耜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河南府八日苦守,力挫豪格、尼堪十二万大军之锋芒,保我汝宁、凤阳防线无恙,使建奴不得长驱直入,此乃擎天保驾之功。功在社稷,泽被苍生。陛下闻之,亦必深感欣慰,朝廷亦必不吝封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