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如同稀释了的金粉,透过栖霞寺后院厢房那糊着桑皮纸的雕花木窗,静静地洒落进来。光线在弥漫着细微尘埃和金属、石粉气味的空气中,切割出几道朦胧的光柱。戚睿涵就坐在其中一道光柱的边缘,对着面前紫檀木桌上几片形状不一、闪烁着微弱光泽的玻璃和水晶残片怔怔出神。
桌上凌乱不堪,铺满了草图、计算手稿、各种粗细的金刚砂、打磨用的铁板铜板,以及数十个废弃的透镜毛坯和粗糙的支架零件。一盏黄铜油灯搁在桌角,灯芯已然燃至尽头,豆大的火苗顽强地跳动着,每一次摇曳都将他那张因连续熬夜而极度疲惫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眼底的乌青与额角的细汗在光影下格外清晰。
他已经和方以智在这间临时充作工坊的禅房里,不眠不休地连续琢磨了十几个日夜。脑海中那些来自未来的、关于显微镜的模糊记忆碎片,如同风中残烛,他拼命地想抓住那点微光,将其转化为能洞见幽冥、勘破疫病根源的“观微之镜”。每多耽搁一刻,中原大地被张晓宇引发的瘟疫所吞噬的生命,便在他心头多压上一块巨石。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深秋清晨特有的凉意,混合着寺院中草木沾露后的清新气息。方以智披着一身微潮的寒气走了进来,他今日穿了一袭半旧的青灰色直裰,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虽也面带倦容,但眼神依旧清澈睿智。他见戚睿涵仍是那副魂牵梦萦、凝神苦思的模样,连自己进门都未曾察觉,不由摇了摇头,清俊的脸上掠过一丝无奈与担忧。
他将手中提着的一个竹编食盒和一壶犹自温热的雨花茶轻轻放在房间角落一张稍显整洁的几案上,开口道:“元芝,又是一夜未眠?如此熬煎,纵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先用了早膳,再行计较不迟。”他的声音温和,带着友人之间真切的关怀。
戚睿涵仿佛从一场深沉的梦魇中被唤醒,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方以智,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密之兄,非是我不愿歇息,实是心头如火焚,五内俱焦。你可知昨夜李大坤又遣人送来密报,淮安府疫情已然失控,死者枕藉,十室九空…那张晓宇…”他提到这个名字时,牙关不自觉地咬紧,攥紧的拳头重重砸在铺满草图的桌面上,震得几片水晶残片轻轻跳动,“他竟真将这等丧尽天良、骇人听闻之物用于战场,视人命如草芥。这‘观微之镜’,或许是我们看清那无形病魔,找到克制之法的唯一希望,是挽回万千生灵的唯一途径!我…我如何能安眠?”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自责与急迫,仿佛延误的责任全在于己。
方以智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触手处只觉得他臂膀肌肉紧绷如铁。他叹了口气,在戚睿涵对面的矮凳上坐下,顺手拿起一片边缘参差不齐、但中心区域已被打磨得颇为光滑的水晶片,对着窗外透进的晨光仔细查看。水晶内部天然的絮状物在光线下呈现出斑斓的色彩,却也是成像的阻碍。“我知你心急如焚,恨不能立时造出神镜,解民倒悬。然,‘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磨镜制器之事,精微深奥,非旦夕可成。昔年我读西洋杂记,提及荷兰列文虎克者,乃研磨透镜之大家,其法虽闻其名,然究其细节,犹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我等如今仅凭揣摩,欲得其精髓,难矣,难于登蜀道啊。”他的话语冷静而客观,试图给挚友灼热的心情降降温。
他们的目标明确而艰巨——制造出这个时代第一台能够清晰观察到微小生物的复合式显微镜。戚睿涵凭借来自未来的模糊记忆,知道核心在于高精度的凸透镜组合,以及稳定可靠的支架结构。而方以智,这位明末百科全书式的学者,则以其广博的杂学知识、对物理格致的浓厚兴趣和非凡的动手能力,提供了在这个时代所能企及的最顶尖的技术支持与实践可能。
最初的尝试堪称简单粗暴。他们花费重金,从南京城里搜罗来市面上能买到的最好放大镜(当时称为“千里眼”的辅助阅读镜片),试图将两片不同焦距的镜片简单叠放在一起,期望能获得更高的放大倍率。结果是令人沮丧的——视野不仅模糊、扭曲得厉害,充满了色差和畸变,而且由于无法固定对焦,稍微一动,影像便晃动不已,根本无法进行任何有效观察。“不行,”方以智在经过多次尝试后,果断否定,“镜片曲率、厚度、材质均不一,强行叠加,光路混乱不堪,徒见重重鬼影尔,于观微无益。”
戚睿涵苦思冥想,终于从记忆深处挖出更关键的信息——列文虎克并非使用现成镜片,而是靠自己手工打磨出极其微小的、高曲率的单透镜。
“我们必须自己磨,磨出前所未有的高精度透镜!”他斩钉截铁地说,眼中重新燃起火焰。
方以智深以为然,击节赞叹:“此必是正途,器物之精,首在于料与工。”于是,他立刻动用自己在南京城深厚的人脉关系,从城内乃至苏州请来了四位手艺最精湛、尤擅微雕细琢的玉匠和两位烧制琉璃的老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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