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三年的仲秋,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酷烈。北地的寒风,仿佛自极北的冰原席卷而来,带着刺骨的凛冽与一股子蛮横的杀伐之气,毫无阻碍地掠过已然臣服的华北平原,直扑京师。它呼啸着卷过紫禁城那一片片金灿灿的琉璃瓦顶,在重重宫阙、深深殿宇间穿梭、撞击、呜咽,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却又始终吹不散那凝聚在帝国权力核心——武英殿内的,几乎凝成实质的肃杀与威严。
殿内,巨大的蟠龙柱支撑着高阔的穹顶,阴影幢幢。仅有几处窗户透进惨淡的天光,与殿内数十盏宫灯、以及御座前巨大炭盆中跳跃的火焰交织,映照出一张张或凝重、或惶恐、或谄媚、或麻木的面孔。空气里弥漫着上等银霜炭燃烧时特有的、略带甜腻的气息,但这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弥漫在每个人骨髓里的寒意。
大清摄政王多尔衮,并未如常礼居于臣位,而是端坐在御座旁特设的一张宽大蟠龙大椅上。这张椅子虽非真正的龙椅,但其规制、雕饰,乃至摆放的位置,都无不彰显着主人那超越臣格、睥睨天下的权势。他身着石青色五爪蟒袍,外罩玄狐端罩,身形虽不算特别魁梧,但坐在那里,就如同一座积蓄着雷霆的山岳,沉静中透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相比之下,端坐于正中龙椅上的顺治皇帝福临,年仅冲龄,身着明黄龙袍,小小的身躯在宽大的椅背中更显单薄。他努力维持着天子的威仪,但那双尚存稚气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与惊怯。珠帘之后,孝庄太后的身影若隐若现,静默如深海。
殿内,唯有炭盆中偶尔爆起的“噼啪”声,以及官员出列奏报时那刻意压低、带着十二分谨慎甚至颤抖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更反衬出那无处不在的寂静是何等沉重。
“臣……兖州知府赵始发,叩见皇上,叩见摄政王。”一个带着明显颤音的声音打破了凝滞。只见一名身着四品文官补服、年约四旬的官员,疾步出列,然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凉刺骨的金砖地上。他深深地伏下身子,额头紧贴地面,官袍的后背,在昏暗的光线下,能清晰地看到一片迅速洇开的深色水渍——那是冷汗,并非因殿内寒冷,而是源于内心极致的恐惧。
他强压下喉咙里几乎要溢出的哽咽,用力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清晰,但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启奏皇上,摄政王。兖州境内,确……确有数户灾民,因去岁蝗灾肆虐,田亩几近绝收,今春又逢数十年不遇之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官府……官府虽竭力赈济,然杯水车薪,加之……”他顿了一下,似乎想提及吏治腐败导致赈济不力,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改口道,“……加之灾情过重,民生实在维艰。彼等灾民,实是家徒四壁,借贷无门,走投无路之下……不得已,才……才逃入了城外的徂徕山中,自行……自行垦殖了些许无主山地,结庐而居,采集野果,挖掘草根,以求……苟全性命,延续血脉。”
他的话语,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他努力为那些灾民开脱,试图唤起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臣接报后,不敢怠慢,即刻遣人详查。现已查明,彼等入山灾民,共计七户,男女老幼三十九口,皆为本地老实农户。入山之后,只为糊口活命,日夜辛勤,开垦之地不足二十亩,所种亦不过是些番薯、杂粮。至今为止,并未有偷盗抢掠之行径,亦未与山中传闻之匪类有任何勾结。臣……臣亲眼所见,其中尚有嗷嗷待哺之婴孩,白发苍苍之老妪,其状……实在可怜。”
说到这里,赵始发似乎鼓起了此生最大的勇气,微微抬起了头,但目光依旧不敢直视御座方向,只是盯着眼前冰冷的地砖,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那句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请求:“臣……臣斗胆,昧死恳请皇上、摄政王天恩浩荡,念其情有可原,实为饥寒所迫,或可……或可网开一面,允其下山,由官府设法另行安置;或……或就准其在官府划定之特定山地,继续自谋生路,按期缴纳微薄田赋。如此,既显我皇上天恩如海,体恤黎民疾苦,亦可彰朝廷仁政,收揽人心……”
他的声音越到后面越是细微,尤其是在说出“自行垦殖”、“网开一面”等词时,明显能感觉到殿内气氛骤然紧绷,仿佛无形中有一张巨弓被拉满,弓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他匍匐在地,不敢再言,只能听到自己那颗心在胸腔里如同擂鼓般疯狂跳动,撞击着耳膜,仿佛要挣脱束缚蹦出来。他甚至能感觉到周围同僚们投来的目光,有同情,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冷漠,甚至是幸灾乐祸的寒意。
沉默在大殿中蔓延,这沉默并非空无,而是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低气压,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扼住了所有人的呼吸。炭火的噼啪声此刻显得格外刺耳。一些汉臣低垂的眼帘下,目光闪烁,心中或许在为赵始发叹息,或许在为自己的身家性命担忧,无人敢在这时发出丝毫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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