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九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上却不动声色,如同未见,只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她便扶着暗一那如同铁铸般的手臂,步履沉稳,脊背挺直地跨过了那高高的、象征着身份与界限的门槛。她知道,府内的风波与人心的鬼蜮,绝不会比那龙潭虎穴般的王府少半分。
她没有先回自己那可能早已物是人非的院落,而是径直朝着凤老夫人所居的、位于府邸最深处的“静心堂”方向走去。暗一则如同她一道沉默的、冰冷的影子,与她保持着一步左右恰到好处的距离,沉默地跟随,气息收敛得几乎让人忽略他的存在,但那双掩在阴影下的、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却时刻洞察着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
穿过熟悉的、绘着精致彩画的抄手游廊,绕过嶙峋的假山与潺潺的流水,静心堂那清幽雅致、花木扶疏的院落已映入眼帘。然而,就在她提起裙摆,即将踏入那扇熟悉的月洞门之时,一个略带急促与不容置疑的威严声音,自身后蓦然响起:
“九歌?”
凤九歌脚步一顿,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缓缓转过身。只见回廊尽头,她的养父,当朝首辅凤长渊,正身着寻常的深色常服,显然是刚从书房闻讯赶来,步履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与……关切?他站定在那里,目光极其复杂地落在她身上,如同最精细的工匠,仔细打量着这个数日未见、却仿佛脱胎换骨般的女儿。
眼前的凤九歌,身着一袭素雅的月白襦裙,外罩浅青色薄纱披帛,浑身上下再无往日那般刺目的浓艳与张扬,干净得如同雨后的新荷。眉宇间昔日的骄纵任性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似水的气质,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历经沧桑巨变后的通透与淡然。面容似乎比离家前清减了些许,下巴更显尖俏,却反而更衬得五官精致如玉,尤其是那双清澈明亮的杏眼,此刻沉静无波,深不见底,与他记忆中那个只知吃喝玩乐、嚣张跋扈、眼神空洞的女儿,简直判若两人,恍如隔世!
凤长渊的心中,在这一瞬间,涌起了万千难以名状的情绪。有对女儿“重病”的担忧(尽管他心知肚明,那所谓的“病”不过是权力博弈下的幌子),有对她近日种种“出格”举动引发朝堂非议、让他这父亲颜面受损的不满与无奈,有对她字迹突变、性情大变背后缘由的惊疑与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混杂着深沉愧疚、重新审视与一丝隐隐的、几乎不敢置信的欣慰的复杂情感。
他想起了那日她主动献上的、条理清晰、见解独到甚至有些骇人听闻的治国策论,其中有些观点,连他这宦海沉浮多年的首辅都为之震动;想起了她不动声色、手段老辣地整顿那几个早已烂到根子的田庄,揪出蠹虫,填补亏空,展现出的魄力与智慧;也想起了萧无痕那日看似无意、实则意味深长的提点……种种迹象交织在一起,如同零散的拼图,逐渐拼凑出一个让他陌生又震惊的事实:这个他一直认为不堪大任、只会给家族抹黑的女儿,似乎真的……在某种不为人知的力量推动下,脱胎换骨了!
凤九歌迎着凤长渊那审视中带着复杂情感的的目光,心中亦是波澜微起,难以平静。对于这位养父,她的感情极为复杂难言。前世,她怨恨他对自己的无度纵容与后来的“无情”舍弃,最终受人挑拨,设计陷害他流放千里,致使他病逝途中,这是她心中无法磨灭的沉重罪孽之一。今生,她看清了许多表象之下的无奈与挣扎,明白他身为凤家掌舵人、朝堂首辅,肩负着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有太多的不得已与权衡,也隐约感受到了他那份深沉却笨拙的、不善于表达的、属于父亲的关怀。
她迅速敛去眸中翻涌的思绪,依着规矩,盈盈一拜,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融入骨子里的优雅气度,声音温婉却又不失沉稳:“女儿见过父亲。劳父亲亲自挂心,女儿……回来了。”
凤长渊看着她行礼的姿态,那般标准优雅,带着一种发自内在的娴静,与他记忆中那个连行礼都透着不耐烦、敷衍了事的女儿截然不同。他心中暗叹,百感交集,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语气带着惯常的严肃,但细听之下,却比往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名为“温和”的缓和:“回来就好。身子……可大好了?” 这句问候,在此刻听来,似乎也多了几分真切的意味。
“谢父亲关怀,已无大碍,只需再静养些时日便可。”凤九歌顺势起身,垂眸轻声应答,姿态恭谨。
父女二人一时相对无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凝滞与生疏。过往十几年积累的隔阂、误解与伤害,并非三言两语、一朝一夕能够轻易化解。那无形的壁垒,依旧横亘在彼此之间。
最终还是凤九歌主动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需要把握时机:“父亲,女儿正要去向祖母请安,并有一件紧要之事,需立刻向祖母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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