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八,午后,法政司后院厢房。
这里原是堆放杂物的库房,如今被陆清然改造成了父亲陆文渊在城中的临时居所。比起京郊的庄园,这里离法政司更近,也便于她随时照顾。房间不大,但布置得清雅舒适:临窗一张书案,案上摆着文房四宝和几卷陆文渊最近在看的书;靠墙一张矮榻,铺着厚实的棉垫;墙角的小炭盆燃着银丝炭,暖意融融却无烟。
陆文渊正坐在书案前,手中拿着一卷《金石谱录》——这是他从庄园带来的、劫后余生的少数旧物之一。但书页久久没有翻动,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院落里,那里有几株刚移栽的竹子,在初春的微风中轻轻摇曳。
他的思绪,却飘回了二十三年前。
门被轻轻推开,陆清然端着药碗走进来。看到父亲出神的样子,她放轻脚步,将药碗放在书案一角。
“爹,该喝药了。”
陆文渊回过神来,转头看她,眼神还有些恍惚:“哦……好。”
他端起药碗,温度刚好。药是陆清然根据他的身体状况重新调配的,除了补气血的常规药材,还加了几味专门针对长期囚禁造成的神经损伤和关节问题的草药。味道很苦,但他喝得很平静——比起在赤焰山时那些被强行灌下、不知成分的绿色糊状物,这苦味反而让他安心。
至少他知道,这药是为了让他好起来。
喝完药,陆清然没有立刻离开。她在矮榻上坐下,看着父亲依旧苍白的侧脸,轻声问:“爹,你在想什么?”
陆文渊放下药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清然,你记得我上次说过,显德二十五年,先帝曾命我整理《海西火器考略》的事吗?”
“记得。”陆清然点头,“你说那是先帝私下交代的任务,书成后只翻过一次就封存了。”
“是。”陆文渊的目光又飘向窗外,“但那不是全部。”
他顿了顿,似乎在整理混乱的回忆:
“显德二十五年秋天,先帝第一次召我去紫宸殿偏殿——不是正式的召见,是私下。当时殿里只有先帝、我,还有……高无庸。”
高无庸,当时的司礼监随堂太监,如今已是掌印太监。他是先帝最信任的内侍之一。
“先帝给我看了一些东西。”陆文渊的眼神变得遥远,“不是文书,不是奏章,而是……几件从西域商人那里收购来的‘奇物’。有一柄可以折叠的短弩,一只能喷火的铜管,还有几块颜色怪异的矿石。”
他的描述让陆清然立刻警觉起来——短弩、喷火铜管、怪异矿石,这些都是赤焰山工坊里出现过的技术雏形。
“先帝问我,能不能看出这些东西的原理和用途。”陆文渊继续说,“我仔细看了,说了我的判断:短弩用了某种弹性极强的钢材和精巧的机关;喷火铜管应该是将某种易燃液体加压后喷射;至于那些矿石……我说需要进一步化验。”
“先帝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说了一句话,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陆文渊转过头,看着女儿,一字一句地复述:
“他说:‘文渊,你说这些玩意儿,若是落到有心人手里,再配上足够的财力和人力,会造出什么东西来?’”
陆清然的心猛地一跳。
“我当时的回答很谨慎。”陆文渊苦笑,“我说:‘此等奇技淫巧,虽有些巧思,但终究是末流,难成大器。’”
“先帝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失望,也有无奈。他说:‘末流?文渊,你太书生气了。火药的配方刚传进来时,不也被称为末流?可现在,火炮已是守城利器。’”
“然后他挥挥手,让我退下。但在我要走出殿门时,他又叫住我,说:‘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包括……承烨。’”
承烨。
裕亲王萧承烨的字。
陆清然的呼吸微微一滞。
“我当时没有多想。”陆文渊的声音里充满悔恨,“只以为先帝是不想让这些‘奇技淫巧’之事扩散,毕竟裕亲王当时主管北境边防,若知道有这些东西,可能会要求工部研制,徒耗国帑。”
“但后来,”他的眼神变得痛苦,“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显德二十六年春,先帝突然下旨,将裕亲王从北境调回京城,改任‘宗人府宗令’——一个尊贵但无实权的闲职。朝野哗然,都说先帝对这位战功赫赫的皇弟起了疑心。”
“裕亲王回京后,多次求见先帝,但先帝总是以‘身体不适’或‘国事繁忙’推脱。即使偶尔召见,也都在大庭广众之下,只说些家常闲话,绝口不提军政。”
陆文渊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有一次,宫中设宴,我作为兰台司库也在席。裕亲王举杯向先帝敬酒,说了很多感念皇兄信任、愿继续为国效力之类的话。先帝接了酒,但只是淡淡地说:‘承烨,你在北境辛苦了这么多年,也该歇歇了。宗人府的事虽然清闲,但关乎皇室体面,也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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