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悄无声息地罩住了如家宾馆。院子里的路灯亮了,暖黄的光透过老式木窗的格纹,在 302 房间的地板上投下几片模糊的光斑,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装着碎金的匣子。陈雪坐在靠窗的床沿,手里捏着本翻开的书,书页上印着戴望舒的《雨巷》,可她的目光没落在 “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上,而是落在对面藤椅上的凌云身上。他刚帮张姐夫修好了二楼吱呀作响的地板,额角还带着薄汗,此刻正仰头靠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藤椅的纹路。
“晓冉今天给萌萌擦身,用了三块香皂。” 陈雪忽然开口,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窗外槐树上打盹的虫鸣。她把书合上,放在膝头,指尖划过磨得有些发白的书脊,“萌萌发着烧,浑身酸懒,翻身的时候总哼哼,说骨头缝里都疼。晓冉就跪在床边,一点点帮她挪身子,左边擦完擦右边,连耳后那点藏着的灰都没放过。我进去换毛巾时,看见她袖口泡得发白,额头上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滴,砸在床单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凌云握着水杯的手顿了顿。下午他去镇上买鱼,回来时正撞见赵晓冉坐在萌萌床边削苹果,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她侧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当时只注意到她削苹果的手法利落,果皮连成一条不断的线,绕在手腕上像条红玛瑙链子,却没在意她袖口沾着的水渍,更没留意她额角那抹没擦干净的汗,被阳光晒得亮晶晶的,像颗没来得及拭去的泪。
“前几天更忙。” 陈雪拿起桌边的苹果,慢悠悠地削着皮,刀刃贴着果肉游走,留下薄薄一层果皮,在她膝头弯成个完整的圈,“萌萌刚醒那会儿,烧得迷迷糊糊,突然说想吃酸杏儿,说小时候奶奶炖的杏儿汤最解腻。你也知道,这时候哪还有新鲜杏儿?晓冉听完,抄起件外套就往外跑,挨家问镇上的杂货铺,都说‘姑娘,早过季了’。最后在河滩边找着个卖野杏的老太太,老人家说那是自家树上结的,留着酿酒的。晓冉软磨硬泡买了半篮子,回来时裤腿上全是泥,说是骑车过沟时没看清,连人带车摔进草窠里了。”
苹果的清香漫开来,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槐花香,在空气里酿出种清甜的味道。凌云的喉结动了动,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滑,滴在裤腿上,凉丝丝的。他记得那天赵晓冉举着个蓝布袋子冲进病房,野杏的酸气混着她身上的汗味,在空气里撞出很鲜活的味道。他捏了颗放嘴里,酸得直眯眼,赵晓冉在旁边拍着手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凌哥你也怕酸啊?我就说这玩意儿够劲儿!” 他当时只觉得这姑娘咋咋呼呼的,没看见她肘弯处蹭破的皮,结着层干硬的血痂,像片风干的枫叶。
“她给萌萌喂药时,总把自己的手指头先伸进药碗里蘸蘸。” 陈雪递过一瓣苹果,果肉泛着淡淡的黄,像块上好的琥珀,“我说药烫,吹吹就好,她非梗着脖子说‘雪姐你不懂,凉了苦,热了烫,就得不冷不热才合适’。这几天下来,她右手食指指腹上起了个白泡,鼓鼓囊囊的,像颗没熟透的葡萄。昨天我看见她躲在厨房,偷偷用绣花针挑了,挤出来的水都是浑的,还龇牙咧嘴跟我说‘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凌云没接苹果。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那里有块浅褐色的疤,是去年训练时被铁屑烫的。他忽然想起赵晓冉的手,那双总戴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手套的手,摘下来时,指腹上总带着点小伤口。春天帮张姐摘香椿,被树枝划出道细口,她举着手指头冲他笑:“凌哥你看,见红了,今天准有好事!” 夏天搬冰镇啤酒,指节冻得发红,她往手上哈着气说 “这叫淬火,越冻越结实”。秋天帮李姐收玉米,手背被叶子割出好几道血痕,她用创可贴贴得歪歪扭扭,说是 “新做的美甲”。冬天洗抹布,虎口裂了道口子,她裹着胶布还坚持帮他擦办公桌,说 “凌哥你这桌子,能当镜子照了”。他以前总笑她 “毛手毛脚”,现在才想起,那些伤口大多是为别人忙出来的,像棵拼命结果的树,把疤当成了勋章。
“你还记得去年暴雨天吗?” 陈雪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在空气里几乎听不见,却精准地戳中了凌云记忆里最软的地方,“队里救那个困在槐树上的小孩,你跳下去时被石头崴了脚,是晓冉背着你往回撤的。”
这句话像颗石子投进水里,凌云的记忆忽然晃荡起来,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那天的雨大得像要把天砸破,豆大的雨点砸在安全帽上,噼啪作响。洪水漫到腰际,冷得刺骨,像无数根细针扎着皮肤。他崴了脚站不稳,疼得冷汗直冒,赵晓冉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是半蹲下来把他架到背上,她的肩膀很窄,硌得他生疼,可后背却暖烘烘的,像贴了块热水袋。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岸边挪,洪水灌进她的胶鞋,每走一步都发出 “咕叽” 的声响。她个子比他矮半个头,背他时腰弯得像张弓,他能感觉到她后颈的汗混着雨水往下淌,滴在他手背上,滚烫的,像小石子砸在水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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