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四年元月十五,上元节。
按惯例,皇帝于宫中设宴,与重臣勋贵共度佳节。今年的上元宴,因皇帝前段时日病体未愈,本可从简,但内廷传出的旨意却是照常举行,且排场较往年更显隆重。受邀者除皇室宗亲、在京三品以上文武大员,便只有寥寥数位功勋卓着或有特殊恩宠的臣子。新任靖海侯、太子太傅云湛,自然在列。
宴设于西苑最大的临水殿“澄瑞堂”。殿外,太液池水波不兴,冰面未完全消融,倒映着殿内通明的灯火与悬挂的千百盏形态各异的精巧花灯,流光溢彩,恍若仙境。殿内,地龙烧得极暖,驱散了初春夜晚的寒意。金丝楠木的梁柱间悬着琉璃宫灯,柔和的光线洒在铺陈着锦绣的筵席上。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丝竹管弦悠扬悦耳,舞姬身姿曼妙,衣袂翩跹。
气氛看似轻松欢愉,君臣同乐。皇帝李昀今日精神似乎不错,斜倚在御座上,面带微笑,与邻近的几位老亲王、国公偶尔交谈几句,甚至还让内侍将自己桌案上几样精致的点心赐给下首的几位重臣品尝。席间众人亦是一团和气,相互敬酒,说些吉祥应景的话,颂扬圣德,恭贺佳节。
云湛的位置被安排在御座右下首颇为靠前的地方,与几位阁老、国公并列。他一身符合侯爵身份的常服,举止得体,与同席的英国公徐靖等人低声交谈,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军务或农事闲话,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应对从容。
然而,他心中那根弦,却从未真正放松。自踏入这“澄瑞堂”起,他便能感觉到,御座上那道看似随和的目光,有意无意间,总会掠过自己。今日之宴,绝非简单的节庆欢聚。
酒过三巡,宴至酣处。舞乐暂歇,宫人撤换了一批菜肴,奉上更醇厚的御酒和时鲜瓜果。殿内笑语稍歇,暖意熏人,似乎正是最放松惬意的时刻。
皇帝李昀端起一盏温过的琥珀色酒液,轻轻呷了一口,目光缓缓扫过殿中众人,最后似是无意地落在云湛身上,语气随意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忽然安静下来的大殿:
“今日佳节,君臣同乐,朕心甚慰。近来朕休养宫中,常思国事。众卿皆我大靖股肱,今日趁此良辰,朕有一问,想听听诸位爱卿的浅见。”
殿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笑语、低语戛然而止。连侍立四周的宫人内侍,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皇帝在如此场合,以如此随意的口吻发问,其内容,必然非同小可!
齐王李景睿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抬眼看向御座。太子李景隆则是身体微僵,脸上强撑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眼神倏地锐利起来,紧紧盯住皇帝,又迅速瞟了一眼云湛。
云湛心中凛然,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放下手中的银箸,微微垂首,做出恭听圣训的姿态。
皇帝仿佛没看到殿中气氛的微妙变化,继续用那种闲谈般的语气说道:“朕春秋渐高,近来又时常抱恙。这江山社稷,终究需要后继之人。储君之位,关乎国本,不可不慎。众卿以为,为君者,当具何德何能?储君之选,又当以何为重?”
问题抛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为君者当具何德何能?储君之选以何为重?这哪里是泛泛而谈?这分明是在问:你们觉得,太子和齐王,谁更合适?!或者说,你们心中属意谁?!
这是赤裸裸的试探!是皇帝在借群臣之口,窥探朝野人心向背,更是在观察,尤其是观察像云湛这样新晋崛起的、影响力巨大的重臣,在储位问题上的立场和倾向!
凶险!异常凶险!
无论怎么回答,都可能得罪一方,甚至同时得罪两方,更可能触怒皇帝——若回答偏向太子,皇帝或许会认为你结党东宫,图谋将来;若回答偏向齐王,皇帝可能觉得你揣测圣意、急于站队,甚至离间天家父子;若含糊其辞,又可能被斥为滑头、无担当、不堪重用。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勋贵重臣们,此刻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有的盯着面前的酒杯仿佛要看出花来,有的研究着盘中的菜肴,有的则低下头,仿佛突然对衣袖上的纹路产生了莫大兴趣。无人敢轻易接这个话茬。几位须发皆白的老亲王、国公,也是眉头微蹙,沉默不语。
太子李景隆脸色变幻,几次想开口,却又强行忍住。他知道,此刻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不合适。齐王李景睿则是面色沉静,目光低垂,仿佛皇帝的问题与他全然无关。
压力,无形却沉重无比的压力,瞬间集中到了距离御座最近、又是今日最受瞩目的“新人”——靖海侯云湛身上。所有人都知道,皇帝这话,固然是问“众卿”,但第一个想听的,恐怕就是这位新晋侯爷的看法。
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如同聚光灯般打在云湛身上。有担忧(如齐王),有紧张(如一些与云湛交好的官员),有期待(如太子党中盼着云湛说错话的人),更有御座上那看似平和、实则深不见底的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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