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过半,万籁俱寂。
裴琉璃提着一个小小的双层檀木食盒,独自穿过被寒风扫荡得空空荡荡的庭院。青黛本想跟着,被她止住了。她只披了件厚实的银狐斗篷,未施脂粉,乌发简单绾起,步履安静地踏过结着薄霜的石径。
外书房院门口,值守的亲卫见到她,明显愣了一下,旋即肃然行礼:“夫人。” 他们是裴琰之从安西带回来的老兵,对这位新主母了解不多,但府中近来变化和主母手段亦有耳闻,不敢怠慢。
“将军可还在忙?”裴琉璃问,声音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回夫人,将军一直在内,未曾唤人。”亲卫恭声答。
裴琉璃点点头:“我熬了盅汤,烦请通传一声。” 她态度自然,既无刻意讨好,也无畏缩不前,仿佛这深夜送汤,是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
亲卫不敢耽搁,忙进去禀报。
片刻,书房门从里面打开,暖黄的光线和融融的炭气涌出。裴琰之站在门口,身上还是那身胡服,眉宇间带着浓重的疲惫,以及未曾消散的冷峻。他看到裴琉璃,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恢复深沉。
“进来。”他侧身让开。
裴琉璃提着食盒步入。书房内弥漫着墨香、炭火气,还有一种独属于军事舆图的、微涩的纸张与颜料味道。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墙上巨大的地图和案几上堆积的文书,最后落回裴琰之脸上。
“听闻将军回府后一直忙于公务,未曾用膳。冬日寒重,便让小厨房熬了盅鸡汤,配了几样点心,清淡些,不扰思绪。”她语气平和,一边说,一边自然地打开食盒上层,取出那盅用棉套保温着的汤,又摆出两碟小巧的点心:一碟是梅花形的枣泥山药糕,一碟是晶莹的虾仁蒸饺。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没有寻常妇人面对丈夫尤其是正在烦躁中的丈夫时的小心翼翼或刻意逢迎,倒像是一种……平等的关切。
裴琰之没说话,目光在她沉静的侧脸和那碗热气袅袅的汤之间停留片刻。腹中确实空乏,心神耗损亦巨。这汤来得突兀,却……恰是时候。
他走到案几后坐下。裴琉璃将汤盅和点心移到他手边,便退开两步,并未留下伺候布菜的意思,也没有立刻离开,只是安静地站在稍远些的位置,目光投向了墙上的舆图。
裴琰之拿起汤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汤水温热妥帖,味道清鲜,黄芪当归的药香与鸡汤的醇厚融合得恰到好处,顺着食道滑下,仿佛将紧绷的神经也略微熨烫开来。他连日来水米未进、全靠一股心火支撑的胃腹,终于感到了些许暖意。
他沉默地喝着汤,吃着点心。书房里只剩下轻微的瓷器碰撞声和炭火的哔剥声。
“你看得懂?” 忽然,裴琰之开口,声音因疲惫而有些沙哑。他没抬头,但指的是墙上的舆图。
裴琉璃目光仍落在地图上,闻言微微颔首:“略知一二。看过《大唐西域记》与一些地理杂记。吐蕃此番出兵,志在河西。大斗拔谷一失,凉州便成孤悬之势。” 她的声音清晰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却精准地点出了要害。
裴琰之捏着汤匙的手指顿了顿。他抬眼,看向那个立在光影交界处的女子。斗篷的银狐毛边衬得她脸颊素净,眼神却专注地落在地图上山川走势之间,没有恐惧,没有无知的好奇,只有一种冷静的审视。
“你看出了什么?”他问,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裴琉璃转过身,面对他,目光坦然:“妾身不懂兵法,只知些粗浅道理。吐蕃势大而来,求速战,图地盘。我军新遭挫败,士气受损,兵力分散,更兼粮饷转运艰难,恐难即刻组织大军正面决战。” 她顿了顿,继续道,“然河西走廊绵长,城池军镇星罗。吐蕃二十万大军,入我境内,补给线亦会拉长。其内部部落众多,并非铁板一块。或许……可效仿汉时故智,坚壁清野,固守要点,以空间换时间,同时遣精锐游击袭扰其粮道、后方,疲其兵力,离间其部,待其师老兵疲、内部生变,再寻机反攻。”
她语气始终平稳,没有夸夸其谈,更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但这些话,却与裴琰之脑海中反复推演的某些方向,隐隐吻合!他之前并非没想过这些,但朝中主战呼声甚高,皇帝也期盼一场大捷振奋人心,“坚壁清野”、“游击袭扰”听起来未免有些“怯战”、“不上台面”。
此刻从她口中说出,竟让他有种被理解的奇异感觉。
“坚壁清野,河西百姓何辜?朝廷颜面何存?”他放下汤匙,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讥诮,不知是讥讽朝中衮衮诸公,还是讥讽这残酷的现实。
裴琉璃迎上他的目光,那目光深处有血丝,有疲惫,更有不容触碰的骄傲与责任。
“将军,”她轻声开口,却字字清晰,“颜面,是打出来的,不是守出来的。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此刻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一时之颜面,若最终河西尽丧,生灵涂炭,那才是真正的颜面扫地,愧对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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